第20章 今昔

姜涵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掉进水里的,她只是向前稍稍一倾身——

水。无边无际的水淹没了她,无孔不入地往她的眼睛里、鼻子里、耳朵里拼命钻,在她周身包裹起一层柔滑却坚韧的厚膜,让岸上的一切都成了模糊朦胧的声与影。

挣扎着露出水面的间隙里,她恍惚间看到了栾珏铁青的脸色。然后她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承托起来,心下一松,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顾少扬抱着姜涵露游到岸边的时候,所有人的脸色都很奇怪,皇帝姐弟二人和霍家诸人尤甚。

侍从们手忙脚乱地拉拽起**的两个人,几个高大有力的中年仆妇早听玉姑姑调遣,过来搀抱着昏迷的姜涵露回房,由府上的医女施救;侍女们也为顾少扬捧上干爽的棉巾。

文安叫玉姑姑跟着去看护姜涵露,又对顾少扬道:“顾大人在府上更了衣再走吧。”

栾珏没吭声。顾少扬于是婉言谢绝文安:“多谢殿下好意,臣无妨,无需再叨扰殿下。”

文安并不强留,与栾珏对视一眼,示意他安心:“陛下早回吧,我来处置。”

栾珏一顿,从姜涵露落水时起,他的脸色就阴沉起来:“若有什么……”

文安点点头,打断了他的话:“我晓得,你放心。”

栾珏离开了。顾少扬跟在他身后,在花园的青石板上留下两行水淋淋的脚印。文安看着他们的背影,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再转身面对众人时已经神情冷肃如寒冰:“姜姑娘是怎么落水的?”

在这里审一群小丫头,不是她的本意。今天从栾珏到来开始,发生的所有事情就已经偏离了她的意图。

姜涵露原本站得是离她很近的,与霍安黎她们在一块儿,不知为何会突然栽进水池里。

没人吭声。

文安换了一种问法:“谁站在她旁边?谁第一个发现的?”

几息的寂静。

霍安黎不安地扫视着身后,然后她看到自家族妹慌张胆怯的脸:“殿下,是……是我看到的。”

文安的目光倏然咬住她。

片刻,她轻声道:“是……安真啊。”怕什么来什么,她现在最不想看到这件事和霍家有牵扯。

“姜姑娘似乎……似乎是为了去捡那块玉佩。”霍安真的声音有些抖。姜涵露落水,她叫出声的瞬间,周围好几个人都注意到了,在文安面前瞒不过。

霍安黎盯着她,脸色也很难看。

众人纷纷退让开,文安走到霍安真指的那块地方。一块雕镂花纹的白玉佩正卡在池边石头间的缝隙里,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霍安黎陪在文安身边,俯身把那块玉佩捡起来,一触手便觉又油又润,是成色极好的料子。离得近了,她看清那玉佩上镂刻的不是什么常见的瑞兽、花草,而是两个字——“润山”。

霍安黎心中震动,然不敢表露分毫,双手将玉佩呈给文安。

文安将它接在掌心,拇指摩挲过字符笔画,脸色没什么变化。她又去看那块石头。石在水边,因潮而生出青苔,石缘处的一大块被蹭掉,留下半个脚掌印,姜涵露就是从那里掉下去的。

半晌,文安转过身,抚了抚霍安真的上臂:“好了,你也吓着了吧?”她的语气很和善,又转向霍安黎:“安黎,你要多照顾。”

“叫人把这周边看着,请石匠来立起栏杆,以防再有人落水。”她向身边人吩咐下去,然后又请各家姑娘重新入座,吃些热茶、果子之类,以慰这一场受惊。不过是一场意外,她平淡地慢慢了结了这场事。

然而这场春日宴上的事情——栾珏、顾少扬、姜涵露,赔罪、宴饮、落水——仍然像长了翅膀一样,随着各家女儿的香踪蹑迹传进每一座府邸。

霍府。

“安真。”

“是。”霍安真一哆嗦,不敢抬头。

从回府的马车上,霍安黎就开始盘问她事情的经过,回来连口水都没顾得上喝,又被拎进霍家家主太傅霍鸣的素心斋中候着。候了小半个时辰,约莫是霍安黎把这一天的事情都对霍鸣回禀过了,她才被叫进书房回话。

“安黎说,玉佩是姜姑娘自己掉的,也是她自己要去捡的,你只是从旁看见,并没有干涉其中,是不是?”霍鸣的声音很沉静。

“是。”霍安真很惧怕这位族伯,他在朝奉国法,在家行家规,从来都是铁面无私,一身松竹骨、一副铁打胆,皇帝也要敬畏三分。

“这当中,你没有碰过她,也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霍鸣继续问。

霍安真没有立即回答。

说起来,玉佩确实是从姜涵露身上自己掉下来的,她们路过那片水池,随着一起相送栾珏的时候,她看见一枚玉佩从姜涵露的裙袂间滑落下来,然后一只藕紫缎子的绣花鞋随即跟过来,轻轻一踢,将它踢到了池边的石缝中。霍安真的目光顺着那只绣花鞋向上一溜,看见杨幼简直迎过来的、带着警告意味的一抹微笑。

霍安黎敢得罪杨国公的心肝宝贝闺女,她不敢。

霍安真没吭声。这是她做出的第一个错误的决定。

但姜涵露几乎立即发觉自己的玉佩不见了,她开始低头四下寻找,甚至向身边的霍安真低声询问:“你看见过一块白玉佩吗?”

她今日受到陛下和殿下的格外优容,谁都看在眼里。霍安真想起刚才打在脸上的两个巴掌,不自在地抚了抚脸,不想再得罪她,往水边一指:“似乎在那里。”

这是她做出的第二个错误的决定。

天知道,她并没有坏心,霍安黎还在边上呢。但这事,似乎就因此和她有了关系。

她瞬间的犹豫被霍鸣敏锐地捕捉到:“安真,说。不然等姜姑娘醒了,再追究起来……”

霍安真快要哭了。她不是多么聪明善良的人,她是看不惯姜涵露,自得于自己出身霍氏,可同时她又惧怕皇帝和长公主,惧怕杨幼简,惧怕霍安黎。她不敢揭发杨幼简,也不敢欺骗姜涵露,她没做错什么,却好像成了罪魁祸首。

她跪下来,一个字都不敢漏地把这些事告诉了霍鸣。

太傅霍鸣,虽然寡言严厉,但从来不是一个无情刻薄的人。霍安真求他的庇护。

霍鸣沉默地听完她的话,叫一旁的霍安黎把她扶起来:“安真,你今日之错,在于人后生是非,人前不敢言。安黎打你,不为私愤,而是为了不让外人对霍家多心。但她对同族姐妹下手这样重,是她不对。你们二人一同去抄三遍家规,算是一同罚了。至于你为姜姑娘指物,她因此失足落水,那不怪你,不必再想,也不必再对人说,这件事与你无干。”

霍安真起先还惴惴,听完最后一句话才算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应了一声“是”。霍安黎也低下头听训,低低地说了一声:“我知错了。”

霍鸣点点头:“安真,你回去吧。”

霍安真如蒙大赦,退出书房,退出素心斋。

“安黎,”霍鸣这才叹了一口气,“去把窗户打开。”

霍安黎支起窗户,让窗外的清风透进来:“伯父,我推您出去走走吧?”

霍鸣应了一声“好”,霍安黎便走到他身后,推起他的轮椅。

霍鸣这双腿是被打折的。那时先帝崩逝不久,先帝第五子栾瑞矫诏登基后,荒淫无度,暴虐无常,群臣多喏喏,他一力支撑起整个朝廷的脊梁。在上书房外,被下旨扯去官袍,摁趴下去,一杖接一杖,打得血肉模糊,筋骨碎裂,染红一片雪,至今已经二十多年了。

那时候如果不是当时的苏老丞相和文安长公主赶到,只怕他要被当场打死。

霍家同长公主间的羁绊情谊不止于此,算算已经有几十年了。

文安一定是不希望姜涵露落水这件事和霍家扯上什么关系的。

“霍安真说的,应该都是真的。”霍安黎推着霍鸣在廊下慢慢走着,“她没必要编这样的假话。”

“是啊,”霍鸣的神情并没有松动,“只是陛下未必这样想。”

这是一场太过巧合的意外。

姜涵露身上有栾珏的玉佩,两个人一定情意匪浅。栾珏未必会将她落水这件事像文安一样轻轻放过。

更重要的是,这场落水,会让栾珏和在场的很多人都想起霍安妤,早逝的端齐皇后霍安妤。

那也是一场宴会,也是霍安妤不小心跌入水中,不同的是,那时立即跳入水中的是还年少的栾珏。少年天子完全不顾自身安危,浑身湿透、衣衫凌乱、狼狈不堪,从水中抱回了脸色苍白的霍安妤,不仅轰动了闺阁内闱,更令朝廷上下哗然。三个月后,两人大婚。

在这种时候,在栾珏刚刚高调地抬出了姜涵露的时候,在一个男人几乎是兴致勃勃地要迎娶新妇的时候,强硬地提醒他旧人的存在,如果是人为,简直是在故意泼冷水,故意挑衅,故意使他难堪,把他变成一个笑话。尤其是,这次跳下去救人的是另一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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