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坦白

姜涵露醒了。

她被水呛昏过去,又受了寒,一直在发热。但好在年轻底子好,先以银针施救,再用热汤沃洗,擦身灌药,睡了一天就恢复苏醒过来。

她张开眼帘,入目是软罗帐熏香囊,一片柔和的波纹缎光。床边坐着文安长公主。

姜涵露动了动嘴唇,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她用胳膊撑住床,要坐起来,却被文安揽住肩膀,吩咐侍女拿羽枕来将她身后垫高,又亲自接过温热的蜜水喂她慢慢喝下。

喉咙得了润,涵露这才能喊出声:“殿下——”

文安温柔地整了整她垂下的额发:“放心,你身子无碍,养两天就好了。”

涵露点点头。她现在除了头还有点晕以外,倒没什么别的不适。

“那陛下呢?”她挂心栾珏。

“陛下?”文安反应了一下,斟酌着,“陛下没有下水,是顾大人把你救上来的。陛下现在已经回宫去了。”

姜涵露一愣,不说话了。栾珏是一国之君,她不该埋怨他不为她以身涉险。但她就是委屈。

文安却像能读心一般,轻轻握住她的手:“不好受吗?”

她说:“他是皇帝,不能事事以你为先,你得习惯。”

委屈往往就是这样,若只自己一个人受着,还能支撑,可一旦有人说破,就像开了水闸,哗啦一声冲泻出来,不由得人再强装镇定。

涵露鼻子一酸,暗骂自己不争气。

文安说:“陛下有意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叫顾少扬来摆这一出,把你请出来,想必筹谋已定,立后的旨意就在这几日了。”

姜涵露猛然紧张起来。立后,立后,这两个字在唇边心头来回嚼捻了太多次,可一直如柳梢月影,看得见摸不着,朦胧一团,叫她几乎失去对这件事真实的感知。这时见了顾少扬,见了栾珏,见了那样多对皇家畏惧敬羡的女孩子,再听文安长公主提起,又别是一番滋味了。

她听文安的声音继续响起:“这些天来,京城里流言纷呈,不知你听到了多少……”

她回想起杨幼简和霍安黎的话,又想起霍安真那番被打断的不平。她把这些转述给文安长公主。

末了她说:“殿下,我还是有许多不明白。”

关于栾珏下江南,关于她被挑中,关于霍家,还关于文安长公主本人。

朝廷的一切,皇家的一切,栾珏的一切,都像一台纷繁复杂的偶戏,幕布拉得严严实实。她听来的那些,不过像在幕布上戳了几个大大小小的窟窿,露出几束光,依然难窥全貌。她求文安长公主为她把幕布拉开。

文安沉默一会儿,笑叹了一声:“安黎没有诓你,但她……还是我从头跟你讲。”

这个头一起,就起到了三年前。

元兴二十三年,北狄南侵,连破数城,战事告急。栾珏御驾亲征,挽狂澜于既倒,反败为胜,大破北狄,永定疆界。

姜涵露点点头,这一节她在家中也听过。帝王功绩,万民传颂。

“这一战后,陛下拢权于一手,言出法随,鲜有人敢拂逆。而许多在这场战事中崭露头角的谋臣武将,也慢慢被提拔,被倚重,在朝廷上份量越来越重,直至能和霍杨等家抗衡。”

姜涵露心中一动:“那顾大人——”

文安颔首:“顾少扬原本是罪臣之后,只是在三年前那一仗里军功卓著,得陛下青眼,短短三年,便升至执金吾。”

她继续讲:“北狄已破,北方一统,我朝再无腋肘之患。而岭南之地,已有前朝乱臣割据为王数十年,自号越王,屡屡侵扰,又在我朝迎击北狄之际,勾结东海闽越、瓯越等地,意图染指中原。只是看我大军得胜,才没有下一步异动。但陛下始终以其为患,决意出兵荡平。”

姜涵露听得屏气凝神,她原本要问的是自己的处境,不想文安铺展大手笔,开口便是朝局天下。

“只是打仗,就要钱,要人。朝廷才打了北狄,耗费无数资财人力,因此朝中许多人反对,认为再起战事就是劳民伤财,于国于民无益。当然也有许多人赞成,认为南越野心勃勃,听之任之,必成大患,到时悔之晚矣。”文安顿了顿,说,“这是为公。”

为私,当然是能从战事中得利的人主战,不能从战事中得利的人主和。姜涵露想了想,霍家杨家他们是主和的,顾少扬自然是主战的。

文安没有揪着这一点说破,时间继续在她口中向后流淌:“去岁末,陛下重新整饬财政、军政,欲在今春发兵,被大司农苏朔等人顶住,不肯为此将国库开销一空。君臣往来争辩月余,陛下气急,说要等靖西令回来商量——彼时霍安黎正在西域。”

霍家。

“安黎同你说的都没错,在西域这条线上,他们父女二人是元老,也是肱股。不仅是经商,还有西域各国的民间交游、乃至国书传递,都由他们经手,一旦处置失措,西边便不安定,要生大变故,所以不能强收商队财权。好在霍氏一族始终忠心耿耿,所以虽然霍鸣反对开战,但陛下觉得,清平公和霍安黎那里,或许能够说动。”

姜涵露毕竟没有接触过朝政,文安同她多解释了几句。

“霍安黎……”姜涵露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她是在您身边长大的吗?”

文安说起朝政大事来侃侃而谈、流畅自如,在这个问题上却停顿了一下:“算是吧。她和陛下一起受教于太傅霍鸣门下,她的养父清平公霍平霜也曾与我有过婚约,所以我多照顾她一些——这些事我先对你说了,省得以后有人拿这些事来挑拨。”

她在霍家事上宕开一笔,点到为止,就此打住,不再多说。姜涵露一时没消化开这么多,只好暂且放下,跟着文安拐回刚才的故事——栾珏既然在朝中筹备战事,为何在初春忽然来到江南?

“说回今年年后,元宵节那晚,陛下与群臣宴饮罢,薄醉回宫,在上书房被一个奉茶宫女迎面刺来一刀。那宫女骂他,‘独夫民贼’。”

姜涵露倒吸一口凉气。

“陛下没有受伤,但愤怒异常,也震惊异常。愤怒于有人敢在他眼皮底下作怪,震惊居然有人对他……下如此评语。”

后人曾评始皇帝,数他如何骄奢淫逸、压榨民力,而“独夫之心,日益骄固”之后,便是“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的天下倾覆了。如今这样的话被人用来骂他,叫栾珏如何能不心惊。

“陛下摁住这件事,不许外传,只在私下调查。那宫女自诉冀州清河人,原也是好人家女儿,只是一父三兄,俱丧命于北疆战场,母亲也因受此大悲大痛,精神恍惚,一天夜里失足磕死在井沿。她孤女一个,被族亲吞了家产,自此飘零。这些事,一一查证,确凿无疑,但她是如何被安排进宫,行刺陛下,却再查不着了。

这是一桩很潦草的行刺。栾珏自小就习武练剑,上过战场杀过人,身边又有无数高手侍卫,而那宫女手无缚鸡之力,就算栾珏躺在那儿让她杀,她也未必能得手。

这又是一桩极嚣张的挑衅。告诉这位强势果断的年轻帝王,再一意孤行下去,在百姓中将是什么面目,将来又可能落得什么下场。

“线索断了,陛下索性放下这头,对外称病,来到江南。一是查看江南九州财税,核实苏朔有无在账目上捣鬼;二是与我商议,裁减宗室王侯贡奉,以充军费;三就是晾一晾朝中不轨之臣,看他们还能翻出什么花来。至于你……姜姑娘,你一开始是不在他的筹谋之内的。”

一开始不在他筹谋之内。姜涵露一时分不清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几乎难以分辨:“那后来呢?”一开始不是,那后来呢?

文安却摇头:“我不知道。”

她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这个还给你。”

是栾珏赠她的玉佩,给她的凭证,上面镂刻着他的字——“润山”。

姜涵露接过玉佩,一时无言。

文安说:“我只说一件,若陛下只是为了羞辱世族,或应对挑衅,身份再低微的女子都能捧起来,何必千里迢迢,专门带回你?”

涵露抓紧那块玉佩:“殿下是劝我,不要多心?”

“不,”文安却摇摇头,“我不想你误解陛下,但更要劝你多想。妻者,齐也,与夫齐体。你做了皇后,将来就要与陛下一同并肩于殿陛之上,俯瞰山河众生。万民仰称你为国母,尊荣威严是你的,责任凶险,更要你担。朝中,宫中,暗潮汹涌,远不是什么风平浪静之地。而乾坤之安危、百姓之忧乐,将来同样要挂在你的心头。”

她缓了一口气:“姜姑娘,从前在吴郡,我从情爱份上劝过你一次。今日到了京城,我再劝你一次,你要深思熟虑,慎之再慎。”

文安将许多朝政秘辛和盘托出,等待姜涵露的回答。

她说:“只要你不愿意,就算现下圣旨到了门口,我也能把你送回吴郡过安生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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