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布袋

姜涵露苏醒的第二日,栾珏在早朝上宣布了立她为后的决定。

不等人说话,他紧接着训霍家,但训得很含糊,只说霍家教女“闺训不谨”。是怪霍安真行事不周全,没能阻止这场意外落水的意思。

但怎样才算周全,实在很难说清,栾珏无疑是求全责备。然而霍安真毕竟事发时就在身边,以霍鸣为首,在朝的霍家人都不好辩。

姜涵露落水这件事,实在发生得很巧。栾珏这样一训,要反对的那些人气焰就先矮三分。毕竟许多大臣的女儿那日都在场,反对得激烈了,恐怕就要沾上那日暗害这姜姑娘落水的嫌疑。

而姜涵露又家世清白,品貌端正,断文识字,干净得挑不出错。

欲说她门第低,近些年栾珏很是拔擢了一批出身寒素的文武大臣,这话说出来,得罪人不说,怕也没什么杀伤力。

欲说她见识浅,栾珏又说她跟在文安长公主身边,是由他的亲姐姐保荐,这话说出来,又像在骂长公主。

杨庭等人气噎声堵,偏偏没有要害处可抓。放着京中高门大族的女儿们不要,偏偏抬举一个小门小户的平民女子,栾珏摆明了不肯受世族挟制,拿立后的事情来杀他们的威风。

丞相孟子光面上还是一团和气,只是素来栾珏说什么他都是第一个应声的,这会儿却只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太傅霍鸣沉着脸,不过他一惯不是什么言笑晏晏的随和人,倒还不算反常。

大司农苏朔的脸色也不好看。栾珏择定这样一位继后人选,就是不肯妥协,那日后为了战事,必定要跟他抓着钱袋子来回拉扯。

倒是武将中颇多人应和栾珏,可是话说完了,几位重臣还是无一人应声,宣室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栾珏满不在意,只吩咐奉常官,择定佳期,预备典礼祭祀诸事。

早朝散罢,杨庭与苏朔未出宫苑,一同在上书房外求见。

栾珏请进两位重臣,赐座赐茶。

苏朔资历深,杨庭血缘近,两个人斟酌片刻,还未有谁先开口,只见大门前绣帘一挑,又进来一名身穿四品官服的高挑年轻人——是霍安黎。

她与朝中的老臣们一向不大对付,这时也不打招呼,就在身后缀进来,苏杨二人心里都有些不大痛快,不知她是不是同一立场。

苏朔还没开口,就听栾珏问道:“苏大人,国库的钱如今可充裕吗?”

这一问突然,但苏朔接得还算从容:“若只是为陛下娶亲,自然是充裕的。”

栾珏一哂,转向霍安黎:“靖西令,商队所得还充裕吗?”

霍安黎抬眼看一眼苏朔,知道栾珏是这时候把自己搬出来和这位大司农打擂台,也不在意,直截了当道:“充裕。”

栾珏满意笑道:“既然苏大人说国库银钱娶亲充裕,就请与奉常官依例度支,完满了朕的立后大典吧。至于靖西令,你手里的钱,给朕好好地攥紧了。”

年后许多高品阶的武将都被派去各地巡防军务,栾珏显然是在等他们还朝。

霍安黎拱手:“是。”

苏朔几乎被气个仰倒。

杨庭终于说话了:“陛下当真要娶那位姜姑娘吗?”

栾珏道:“今日杨卿不在大殿上吗?”

杨庭暗暗咬牙。栾珏是在说,君无戏言,难道你聋了不成?

意见相左时,他有时是很不给一些老臣面子的。这位君上生得模样好,一个人长得太漂亮,往往在这世间的厮杀对垒中易被看轻。从前杨庭也盼着他的脾气也能和皮囊一样讨人喜欢,昏君暴君固然可厌,可皇帝太精干,臣下就不得不打起精神、提着一口气过日子,他可不情愿这样。偏偏栾珏虽渐渐长成一副玉面郎君的模样,理政却如判官阎罗,大笔一勾就要断人生死的架势。

杨庭道:“既然能让陛下入眼,这位姜姑娘的人品性情自然是第一等的。只是她虽跟在长公主殿下身边,但毕竟时日尚浅,自己又出身街闾门户,只怕在见识眼界、气度品格上难以——”

他定定地看着栾珏:“难以与故去的端齐皇后相较。”

栾珏少年时对端齐皇后霍氏用情至深,朝野尽知。

果然,栾珏的神色一下黯然下来。

杨庭继续道:“以姜姑娘来坐端齐皇后曾坐过的凤座,以她来抚养端齐皇后的血脉,臣深觉不妥,恐她难以堪此重任。”

从来善辩的栾珏好一会儿没能说出话来。

杨庭心知自己打中了七寸,还要乘胜补上几句,却被栾珏猛然打断:“杨庭,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什么心思。皇后之位,姜氏不配坐,你那个为人骄慢的妹妹就配坐了?难道只有你姓杨的才配抚育朕的孩子吗?”

犹不解气一般,他又转向霍安黎:“还是说,只有你姓霍的才配做皇后不成?”

霍安黎无缘无故挨了这一句,愣了一下,知道自己只是被捎带手骂的,只垂首不吭。她很多年不曾见过栾珏这样赌气似的说话了。

她忍了,杨庭却忍不了。他虽与栾珏算平辈姑表兄弟,但毕竟大他二十岁,养尊处优这些年,也甚少听这么重的话,当即顶道:“臣妹骄慢,可她也是陛下的姑表姊妹;陛下天纵英明,可也曾受杨氏女眷抚育。陛下说这样的话,难道不怕九泉之下的姑母寒心吗?”

先帝皇后、栾珏生母,即出身杨氏。栾珏自知失言,只是这时断没有对他认错的道理,只说:“你不必拿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压朕。你嘴上说的是夫妻情义、母子纲常,心里想的不过你一门一户的荣华富贵罢了。”

苏朔虽很想顺着杨庭的话说下去,但栾珏方才的怒气实在太突然,与杨庭又争执得太难看,作为唯一一个没有被波及的人,他只好出来打圆场:“陛下,杨大人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只是心系陛下,一时情急,望陛下体谅才是。”

栾珏立在窗边,转过身来看他,想是缓过了气,语气已经不再激烈:“苏大人,长姐与我闲话时,曾讲过许多民间趣闻。有一桩是,江南吴地一带,每个郡县总有几个诨号叫‘布袋’的男人,张布袋、王布袋,你晓得是什么缘故吗?”

杨庭和霍安黎都不知道他为什么提了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话头,但苏朔曾外放吴地为官,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叹了一口气,知道这位陛下绝无可能再改变心意了。

他说:“臣或有耳闻,仿佛是因为这些人乃是人家的上门女婿,‘布袋’是‘补代’的音讹,取其‘补他门世代’之意。”

“苏大人果真博闻强识,”栾珏面无波澜,“这种说法不错,只是还有一种更有趣的传闻。说是这些男子自己孱懒无力,只能靠着娶女人来安身立命,委曲逢迎,便如扎了口的布袋子一样,闷了一肚子气不得出,所以取一个‘布袋’的诨名。”①

他停了一停,扫视着面前的三个人:“你们看,朕像那样窝囊的女婿吗?像要靠娶女人来安定天下的皇帝吗?”

这话几个人如何敢接,杨庭被栾珏拿尖言利语戳了好几次,这时也不吭了。

霍安黎只得出来应道:“陛下说笑了。”

栾珏一扬袖:“皇后,朕要立;仗,朕也要打。于家于国,朕自有主张,也自认无愧。”

话到此处,栾珏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苏朔和杨庭都清楚,不能再劝,否则就是逼皇帝去做“布袋”,讨不得好果子吃。

霍安黎更没什么未尽的话,她本来就是被栾珏硬叫过来的。栾珏问商队财政,拿她来压苏朔,都是意料之内的事情。但似乎有一点点的不对劲,像鞋里的砂砾,在某个瞬间硌了她一下。

她一时抓不住那一点不对劲在哪里,于是在苏杨二人告退之后,霍安黎落在最后,问了栾珏一句:“陛下预备将婚期定在什么时候?”

栾珏说:“太祝令说,最近的吉日佳期在下月初。”

霍安黎好像猛然间抓住了那一点:“可是陛下,下个月初七,是端齐皇后的忌日。”

前任皇后的忌日和现任皇后的婚期紧挨着是绝不合适的,即使栾珏真的定了下月初,奉常官也一定会提醒他的。

但霍安黎并不是在为姜涵露什么时候出嫁操心,她听出的是,难道栾珏不记得端齐皇后的忌日了吗?

方才杨庭以端齐皇后贬低姜涵露,栾珏的反应有点反常。提起一个他曾那样爱过的女人,他或许会沉默,或许会伤心,但那样出离的愤怒实在是不合情理。

霍安黎和这位尊贵但命薄的端齐皇后霍安妤虽名为堂姐妹,但往来并不多,当年从皇家向霍家提亲到定亲、立后,乃至他们婚后的几年,霍安黎大半时间都在外奔波,许多事情都没有亲眼得见。但更早之前,她与少年栾珏一起读书时,栾珏心悦霍安妤,这少年情怀藏不住、难作假,千真万确,她看得明明白白。

霍安黎百思不得其解,但栾珏立即平静地接住了她的话:“是啊,五年了。”

他盯住她的脸:“朕当然会先祭奠她,本来大典诸事也操持不了这样快,命奉常再择佳期就是。安黎,你在想什么呢?”

霍安黎收敛心神,暂且按下这桩事,笑道:“我只是想,我夏天再出关前,能不能逢上大典盛事。”

①:典出《猗觉寮杂记·卷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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