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落到姜涵露身上。
姜涵露觉得自己的心被人攥住猛地一坠又一提,高高悬起,后背一股一股冒上汗来。
那件翡翠白菜还摆在殿中央。
文安并未立即发作,她沉默着看了一眼栾珏,起身道:“多谢诸位。本宫不胜酒力,不多陪了。”她的情绪完全收敛起来,不怒不笑,欲来的山雨被这样的平静压住。
文安转身退席。
栾珏看了姜涵露一眼,起身随她离开,众人离席行礼恭送。
姜涵露被他最后不带感情的打量刺得心灰,直到青黛在身后悄悄捏她的衣袖才勉强回过神来,吩咐散席。
众人纷纷行礼告退,灯火辉煌的宴会很快曲尽人散,只余满眼残羹冷饭、残酒冷茶。
马氏不明所以。她不懂得翡翠白菜的珍贵、不懂得蝗虫螽斯的意涵,但她看得出自家女儿难过了。
“涵露——”马氏小心翼翼地隔着高阶,喊她,“这是怎么了?要不娘留下来……”
“没事,”姜涵露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她缓缓站起来,“娘,不要担心,你先回去。”
宫规摆着,马氏不能不经栾珏点头就在宫内留宿。不等马氏再说什么,姜涵露已经吩咐身边侍女:“好生送夫人出宫。”
在巨大的震惊和畏怯之后,姜涵露反而前所未有地平静起来。反正不会搞得更砸了,她环顾着空荡荡的大殿,心想。
马氏走了。姜涵露深吸一口气,走出大殿。赵如正候在殿外,紧张地迎上来:“娘娘,殿下她——”
“容华,”姜涵露截住了她的话,“本宫要先去看泽儿。”
“是,”赵如愣了一下,马上跟上她,“娘娘,大殿下年幼不懂事,您不要怪罪他,都是臣妾看顾不周全——”
“本宫不会怪罪他。泽儿失足受了伤,本宫身为他的母亲,是去照看他的伤势的。”姜涵露第二次打断她,反驳了她的话。
“是,娘娘果然仁厚。”赵如不再多言了。
姜涵露心里觉得怪怪的。这样的感受在从前她和赵如的相处中就时常出现,她从未细想深究。昨天母亲的一番话已经让她心里渐渐升腾起一个疑影儿,而今夜变故突生,心绪大起大落之下,姜涵露在这一刻突然就把这件事想明白了。
“容华,”姜涵露忽然停住脚步,在灯笼的光亮下仔细端详赵如的神情,“于公,本宫是皇后,照管六宫是分内之责,也是分内之权;于私,本宫是泽儿的嫡母,看护孩儿,是人之常情。这是本宫当做的事情,与是否仁厚无关。”
但赵如低垂着头,眼睛掩在光的影子里,叫人看不清上半张脸:“是,臣妾明白了。”她答得很郑重。
姜涵露皱了一下眉,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顿了顿,问:“你真的明白了吗?”更重的话,她也说不出来了。
赵如跟她说话时,总是习惯在接话时捧她一句。可她的话语、姿态虽然看似谦卑,却总带着一种暗暗的比较和评价,像是长辈对不懂事的孩子,又像主人对暂住的客人。而她捧的那些事那些话,又似乎并非姜涵露的本意,她把姜涵露所做的事、所说的话、所用的心思,都在夸赞中捏出了另一种样子,往她想要的方向引导。
譬如她在御花园扑蝶,赵如就在旁边笑眯眯地接:“娘娘果然是稚子心性,难怪陛下喜爱。”又譬如她提醒栾旭泽晚间少用甜食,赵如便忙叫小孩谢她:“还是娘娘年纪小,知道孩子们的心思,多谢娘娘费心了。”
赵如春风化雨地消解她的权威。
姜涵露听得不舒服。但这看起来是夸赞、是驯顺、是奉承,她想辩解,想反驳,又无从说起、无人在意。正如今日在长乐宫,面对长公主的冷眼、栾珏的沉默、众人兴奋而无声的猜测,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赵如此时低眉顺眼,一如往常。
姜涵露按下心中烦闷,进了福宁殿。
栾旭泽只右膝磕破了一点皮,伤势很轻。喝过太医开的安神药,此刻已经睡熟了。姜涵露刚问了太医两句,栾珏就来了。
“陛下——”姜涵露连忙站起来。
栾珏微露倦色,轻轻挥手让她坐着,对太医道:“你接着说。”
听完太医说孩子的伤势,栾珏未置一词,又传今夜在栾旭泽身边跟随伺候的嬷嬷侍女们来问详情。
他鲜少亲自过问后宫的事,此刻盘问起来却事无巨细,将宫人们问出一额汗。但听来听去——一个五岁孩童,有皇子尊贵的威严,又有稚子任性的特权——到底,只是一场意外。
栾珏神情没什么波动,下旨将当夜在长乐宫侧殿当值的宫人和贴身看管栾旭泽的两个嬷嬷罚入暴室服苦役。姜涵露和赵如身边有涉的宫人俱罚俸数月不等。
姜涵露和赵如一起跪下告罪。
“都起来吧。”栾珏没有多说什么。
姜涵露跪在地上,没有立即起来,她的目光落在福宁殿细腻的青石地砖上,终于抬头看向栾珏:“陛下,臣妾想将泽儿养到含章宫。”
“娘娘?”皇后不动,赵如不敢起身,闻言大吃一惊,看看她,又看栾珏,“陛下,臣妾自知有错,没有看顾好大殿下,不敢辩解。可是大殿下刚刚受了惊吓,若是再立即挪宫,只怕孩子心里不安。臣妾求陛下娘娘,让大殿下好生将息两日,再挪去含章宫居住。”
栾珏也不料姜涵露会在此时提出这种请求,他没有应赵如的话,而是问姜涵露:“怎么忽然说起这个来?”
“臣妾以为,若是泽儿养在臣妾膝下,不会有今夜这样的事。”既然开了口,姜涵露索性硬着头皮把话都说出来。
这话太直接,赵如浑身一抖,一双秋水美目涌出泪来,跪着磕了一个头,向姜涵露哭道:“娘娘,臣妾认自己疏忽无能之罪,可绝不是有意为之啊。娘娘这样说,臣妾真是羞杀愧杀。娘娘若是疑心不满,臣妾愿入永巷幽禁、愿服暴室苦役,只求陛下和娘娘明鉴。”
她原本就生得细眉细眼,纤柔可亲,此时哀哀哭求,更加楚楚动人。姜涵露不会招架,抿紧了唇只是不吭。栾珏不为所动:“没人要处置你,容华,哪里学会撒这样的泼?”
赵如泪眼婆娑,但立即噤声。
他再看姜涵露。
她坚持着,等他的回答。进宫以来行礼,栾珏或是立即免礼,或是亲自来扶她,有时还会嫌繁琐,叫她不要总是一板一眼。她很少这样正式地、长久地跪他。
栾珏没有再叫她起来,他说:“容华做事不妥当,皇后今夜做事就妥当吗?”
姜涵露脸上发热,好似挨了一巴掌。
“皇后,你先回宫去,这件事容后再议。”栾珏不愿再同她们闹这些官司,留下一句话,起身离开。
姜涵露在紫苏的搀扶下慢慢站起来,赵如还跪着。
她的声音很哀凄:“娘娘,臣妾方才没有半句虚言。娘娘细想,今夜事发突然,一环套一环地叠在一起,大殿下身边的人、长乐宫的人、内库的人、还有娘娘身边的人,哪里是臣妾能全盘掌控的?就算臣妾有这样通天的手段,又怎么忍心、怎么敢唆使大殿下去以身犯险?”
姜涵露看了她一眼,最后说:“你不要跪着了。”她很想赶快回到含章宫,好揉一揉自己酸僵的膝盖。
她乘辇离开福宁殿,满身疲惫。
宫道幽长,姜涵露在辇轿上遥遥地望,长乐宫那里已经灯烛尽灭,黑漆漆一片,文安长公主想必已经出宫去了。
她会怎么想自己呢?
姜涵露忽然很难过,不知向谁去问,向谁去说。
自离家以来,先是文安长公主一直护佑教导着她——可今夜她无疑是当着所有命妇官眷的面打了长公主的脸;
进宫后,就是栾珏宠着她——但她显然叫他失望了,他也不会永远站在她这边。栾珏除了是她的丈夫,还是她的君上,酸痛的膝盖提醒着她这一点。
就连她的贴身侍女都出身长公主府,姜涵露不知道她们会不会因为旧主之情对自己心生怨怼——她甚至没有自己的心腹。
赵如就更不必说,当初栾珏赞她一句“婉娩柔顺”,让姜涵露一开始就放下了戒心。可今夜之事有心也好,无意也罢,至少姜涵露从此不敢不防着她。
唯一可依赖的母亲在数里之外,然而与她之间横亘着红墙万仞、宫规森严,她连见母亲一面都做不到。
她第一次感到这皇宫如此空旷孤寂。
也是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所谓皇后,或许在对下时确实与皇帝同责,譬如她今夜的差错,很容易叫人领会成栾珏的意思,文安才会惊怒异常又没有当庭发作,栾珏才会那样心烦失望。
可在对上时,哪怕是皇后,哪怕贵为“一国之母”,也不得不仰帝王的鼻息。
她与他必须一致,又不可能永远一致。
此前姜涵露一直被栾珏的宠爱和宽纵包裹着,飘飘然如在云端。此刻猛然想到这一节,仿佛暖雾散而见苍穹,触目只是高远幽冷,不可攀及,不由得在漫长而温暖的夏夜里打了个寒战。
轮空就是这本的命运吗【躺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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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雾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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