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机锋

寿宴上的风波远未止歇。各家各府都从进宫的女眷口中听说了当时的情形——据说文安长公主脸色之难看,十数年未曾有。

杨庭在孟子光的书房里来回踱步,情绪激动:“孟相,你敢想,多少年没人叫这位殿下这么吃过哑巴亏了?啊?上次还是什么时候?”

“上次还是元兴十年,陛下出热疹不退,几近不豫;中原大河决口,哀鸿遍野;偏偏南越陈氏又骄横得意,写来那样的亵慢之辞侮辱殿下——当时咱们是真怕她一口气背过去。”孟子光对此事虽然吃惊,倒没有杨庭这样外露,慢悠悠地说起往事来。

那是文安执政生涯中最艰难的时刻之一,天灾**,内外交困。南越陈氏挑着麻绳细处捻,在国书中堂而皇之地写:“……孤偾之君,生于瘴乡,数至边境,愿游中原。殿下独立,孤枕寡居。两主不乐,无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无……①”面对这样的挑衅亵渎之语,文安在上书房里对着几位肱股臣,脸色红了又白,看着赈灾修堤的大笔支出,最后只能咬牙却吞声。

杨庭显然也对当年的事记忆深刻:“当时是没办法,谁叫事情都赶在一块儿了。”

“是啊,所以我说,以长公主一贯的作风,南越的这一笔账,她未必不记得;出兵这件事,她也未必不赞成。”孟子光切入正题。

杨庭却与他看法不一:“这次要不是得了陛下的授意,就凭小皇后,敢这么给长公主没脸?从长公主在京城待这么久就能看出来,她决不赞成陛下再动兵的——她和霍家走得那么近,霍家就是主和的,上次霍安黎被参,她不是也没吭声吗?我看哪,就是因为她不表态不支持,说不准私底下还同陛下有过争执,才落得寿宴上闹这一出。”

他说的其实有理,不然实在解释不通。

见孟子光不吭声,杨庭又笑道:“难不成是小皇后无知至此,谁不知长公主是……她竟然真心打算用‘多子多福’为长公主贺寿吗?”

“这也不通,”孟子光这才接了一句,“皇后进宫前,可是一直跟在长公主身边的。”

“从前跟在长公主身边,如今跟在陛下身边,到什么庙念什么经,有什么不通的?”杨庭不以为然,“再说了,你没听说么,为着这件事,长公主和陛下打擂台,要出这口气,连那位姜夫人都被撵回江南老家去了。”

“再看吧。”杨庭说的都是实情,但孟子光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以他这数十年对这对姐弟的了解,他们要是真互相掀了桌子,场面一定要比现在惨烈得多,绝不会这样小打小闹——又或许是还没到时候。

杨庭也没有再跟他争下去,施施然坐下:“没错,反正长公主还在京中,这事一出,以后有的是戏看。”

他精神头很好,看上去甚至喜气洋洋,缓了缓,提起此来的正事:“孟相,七月的路引,怎么那几个长史又卡住不给了呢?”

孟子光毫不意外他提起此事,心里啐了一口,口中只道:“安南使不日就到岭南了,你还敢做?”

“原来是顾忌这个,一个毛头小子,能摸清什么门道,怕什么?”杨庭捻须,“我只道孟相是嫌岭南的茶叶太淡、荔枝不鲜呢。”

杨庭是豪门巨宦的大家公子出身,自小浸淫官场,又很读过一些书,说起酸话来很会恶心人,摆明了骂他收钱不办事。

孟子光再好脾气,此时一气二急三悔,口气也硬起来:“杨兄,已到此境地,我帮你就是帮我自己——今年陛下动作频频,新后才立,长公主在京,如今不太平,你且停停手吧!”

杨庭阴恻恻的没说话,好一阵子,才开口道:“那就都听孟相安排了。”

皇宫。

栾珏一连三天未曾踏足含章宫。姜涵露去未央宫求见,被他身边的大内侍不软不硬地挡回来;她想去见一见文安长公主,亲自向她解释,栾珏只传话让她在宫里待着;她心里熬煎不过,想求旨让母亲进宫一趟,却被告知:“娘娘还不知道么,老夫人今早已经启程回吴郡去了。”

姜涵露心口好似闷了一团棉花,堵得她声噎憋堵,浑身都不畅快。

回宫的路上,她问:“紫苏,陛下身边那个头发花白、鹰钩鼻子的李内侍,他叫什么啊?侍奉陛下多少年了?”

紫苏犹豫道:“奴婢也不知……想来必定侍奉陛下许多年了吧?”

姜涵露苦笑了一下。

入宫以来,她的眼睛和心只在栾珏一人身上,没有真正看见过旁人——赵如、栾旭泽、谌禾、石尚宫、李内侍、太医、女官、侍卫、宫女……她对这些与她同处一宫、日日生活在身边的人都毫不了解。

栾珏的眼睛和心里有她时,她自然万事无忧;可一旦他不理她了,她就连一个说知心话、问要紧事的人都没有了。

回到含章宫,却见赵如已在宫门口等着了。

“容华来做什么?”姜涵露这时不想看见她。

赵如粉黛未施,行礼道:“皇后娘娘,臣妾闭门思过三日,此来是向皇后娘娘请罪剖白的。”

姜涵露觉得困倦,很想回去睡一觉,一点都不想和她真真假假地试探:“容华回去吧。那日的事,陛下已经处置过了,有什么好再请罪的呢?”

不料赵如无比坚决,就那样在大门前跪在宫道上,直直地磕了一个头:“只求皇后娘娘听臣妾一言。”

姜涵露觉得不成体统,只好叫她暂且一起进去。

进了内室,姜涵露看着赵如的神情,挥手屏退了侍女:“你想说什么,说吧。”

赵如面色平静中带着凄楚,帕子紧紧地攥在心口处,看起来十分真诚——但姜涵露现在对她所有的言行都保持警觉。

“娘娘,臣妾指天为誓,寿宴上玉碎之事绝非臣妾唆使大殿下所为,若有虚言,只管叫臣妾九族尽灭、永堕地狱。”

她毫无铺垫,开口就是这么重的誓,姜涵露还是吓了一跳:“容华不必如此,本宫知道了。”

“娘娘真的信么?”赵如继续道,“臣妾知道娘娘心中也委屈,所以必要向娘娘分说明白。这事对臣妾百害而无一利,若是大殿下有个好歹,臣妾就是杀头的大罪,臣妾纵使没有良心,也不能没有脑子。”

“本宫信了。”姜涵露被她逼得絮烦。

“娘娘信了,臣妾接下来的话才能说。”赵如低声道。

“你要说什么?”姜涵露不懂,什么话是要先拿九族起一遍誓再说的。

赵如抬起头来看着她:“臣妾知道娘娘心中疑云,此来是专为娘娘解疑释惑的——关于寿宴上这件事究竟干系几何,长公主又为何恼怒至此,连姜夫人都受了牵连。”

“你这是什么意思?”

“娘娘知道,陛下为何一直如此信重文安长公主吗?”

“血浓于水,抚育恩深,难道还不足够?”

“最是无情帝王家。夫妻父子尚有反目成仇、举刀相向的,何况姐弟?陛下之所以能和长公主姐弟情笃,是因为长公主占一个‘独’字,没有要去争去留的东西——没有夫家,没有子女,深居江南十几年,从来门无私谒。就连她那位相好——”

“你是说昌平侯?”

“娘娘知道昌平侯,那娘娘知道昌平侯几十年前不过是宫中的一个小内监吗?”

“内监?!”

“长公主对一个阉宦这般情深意重,也算世间罕见了。当初折了多少人,放了多少权,才换得他二人平安致仕,放马南山……”

姜涵露听得几乎汗毛奓起,她不愿去揣想文安这样做的缘由,但她既然如此,就是打定了主意终身不生儿育女的——难怪当时她、栾珏乃至殿中众人的脸色都那样奇怪。

赵如柔细的声音还在继续响着:“陛下之所以不忌惮,不过是因为长公主同昌平侯两个再怎样荣华滔天,到底没有子嗣,没有家族,身后无人。一旦二人故去,人死身灭,权势富贵化为烟云,还有什么可说?所以那件翡翠白菜一出,意关子嗣,长公主才会惊怒,陛下才会默然,不过是因为它踩中了长公主的痛脚,又点中了陛下的心思。”

姜涵露定了定神:“你就是来同本宫说这些的?”

赵如坦荡地迎上她的目光:“因为臣妾知道,娘娘家乡远在江南,入宫前又在长公主身边,没有人同娘娘说这些。臣妾今日所言,句句都是实情,娘娘尽可自己再去探问。”

“你为什么说这些?”

“臣妾一早就说过,娘娘也看得出——臣妾不得陛下喜爱。臣妾原本只求在娘娘荫庇下长长久久地过日子,又不知是哪里做得不合适,让娘娘怪罪。臣妾今日议论陛下与殿下,已是昧死多嘴,只为向娘娘剖白忠心,愿为娘娘驱使,凡事无有不从,无有不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赵如一番话将姜涵露说得沉默不语。她的逻辑明确而统一,无可指摘。而那引起自己种种不适之处,又都可归到她说话夸张的毛病上去。

“娘娘安心,大殿下已经休养得大好了,明日臣妾回禀过陛下,就把大殿下送来娘娘处抚养。”赵如作了最重要的表态。

“由陛下定夺吧。”姜涵露终于开口,她的戒心放下大半。

赵如看出了她态度的缓和与摇摆,感激道:“是。娘娘……娘娘若愿意再听臣妾一句——愿不入第三人耳——长公主并非良善之辈,娘娘要多加小心才是。”

①改写自《汉书·匈奴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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