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 26 章

田鼠精从人堆里滚出来,就见林欢澄正看着它,这小女子一手提住‘李曳’后领,一手指了指头顶,那里隔着一片金光,仍能看到数不清的黑影如飞蛾扑火般扑来。

田鼠精有些胆寒,“老身法力微弱,实在打不过这么多亡魂啊!”

林掌门哭笑不得,“你不必出去鏖战,只需隔着结界劝抚一番,让他们细看院子里后事如何。”

田鼠精忙道:“好说,好说!老身去也!”

说罢便飞身上去,不多时,那重重的碰撞声便小了一些。

林欢澄把‘李曳’身体轻扭过来,与他对视,“看着我,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女子的眼睛明亮,像晴夜的月光,让混沌的思绪跟着清明了一些。

‘李曳’思索了片刻,认认真真摇了摇头。

林欢澄继续问:“你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吗?”

‘李曳’点点头。

林欢澄见他魂魄已然稳定下来,温声道:“那你能讲讲自己生前的事吗?想起什么就讲什么。”

‘李曳’努力仰起头,看了看四周。

……

我记得,我家不是这样的院子。没有这个好。

我最怕下雨,雨会顺着稻草滴到屋里的地上,变成一个盛水的小土坑,下了雨,晚上就没有干褥子睡。

我有娘。我娘总是哭。她哭的时候声音很轻,怕吵醒我和妹妹。但她不哭的时候,我也饿的睡不着。

我没有爹,我们村里的小孩都没爹,我娘说,爹打仗死了。

我和娘在地里刨土,晌午的时候妹妹来送饭,她真矮,好像还没田垄高。妹妹喊着娘跑过来,被石头绊住摔了一跤,米汤撒了一地,娘举起巴掌最后拍在自己身上。我抹了把汗说正好不饿,挥着锄头不敢回头,我怕一回头,就看见娘搂着妹妹掉眼泪。

村里来了几个男人,身上的衣服灰灰红红看不清颜色,他们提着刀挨家挨户找人。邻居的小五,狗子都被他们从家里揪出来。到我家的时候,娘死死抱着我,我学着娘的样子下跪、磕头,喊他们官爷。官爷,放了我吧……放了我吧……官爷瞪起眼睛,两国交战,存亡之际,你们要当雍国的奴隶吗!

我被人带着走了很多很多里路。走到一个平坦些的地方,有人把我一脚踹进营帐,有人扔给我一身衣裳和铁甲,有人笑我比那身衣服还矮两个头,有人抹了抹眼泪说这孩子也是打小挨饿,不知能不能长到衣服合身的时候。

军营也不是不好。一天总有一次能吃上饱饭。还有人拿着笔问我家在哪里,说我当上兵了,会有人给娘和妹妹送麦粉。我问他那我爹当上兵的时候咋没有给我家送麦粉,他捋了捋山羊一样的小胡子骂我不省事,让我赶快写。我不会写字,他一边骂,一边帮我写。我说,别走错了,我家门口有颗樱桃树,只有一颗!种了两颗的是小五家,嘿嘿。

有个壮汉子拍醒我,让我赶快走,我揉着眼睛问他干甚,他说,要打仗了。

马在叫,旗子在风里飘着。我们列队站好,听骑马的人喊话。雍国贼子,踏我山河,此乃国难,我冀国儿郎当如何!我和旁边的人一起喊,战!战!战!

死人!到处都是死人!死人的头埋在野草里,我害怕,我想娘。我闭着眼睛挥着枪,有个人把我拎起来。是那个壮汉子,他问,后生,你怕甚,你不杀人人来杀你。

我的枪尖沾了血,我擦枪的时候吐了又吐。那个叫王魁的壮汉子笑话我,我气得把沾了血的布扔他脸上,他也不生气。王魁说,这后生还没俺家幺儿大呢,爹娘好狠心。我把布拿走,接着擦枪。啐他吐沫,你才狠心,我没爹。

打仗的时候王魁总让我站他后头,鼓一响我只管跟在他屁股后头往前冲,鼓一停,仗也打完了。有时候吃饭给酒喝,我就知道今天打赢了。给酒的时候很少很少,后来连一天一顿饭也吃不上了。我听见王魁和山羊胡子说,要败了。

马还在叫着,旗子不飘了。骑马的人下了马,跪在枯草里,我们也跟着跪在枯草里。王魁说,降了也不是坏事,雍国打仗这么厉害,肯定有的是粮食,以后不打仗了也不饿肚子。

那天晚上我睡的可美了。梦见回了家,雍国的人给了我一车麦粉,妹妹已经长到了和娘腰上那么高,看见我跳起来一直喊哥、哥……

王魁拍着我的脸让我不要睡了,我睁开眼,营帐的白布都染成黑红,一阵一阵的血腥味涌上来。王魁拽着我就往外跑,还没出营帐,火就烧起来。刀从王魁肚子上捅到我身上。王魁抓着我的肩膀,喊,幺儿啊,幺儿!

我看着王魁闭上眼睛,我也忍不住想闭上眼睛,我倒下去,看见火已经烧到营帐顶上,娘啊……你吃上麦粉没有……娘……

“征兵的时候,你可曾告诉过别人自己的名字?”

月光破开那夜的火光,清清凉凉洒下来。

‘李曳’睁开眼,看见的是那双沉静眼眸。

“我和他们说过……我……我叫……”

‘李曳’捂着头,他想不起来。

故人的名字像战场上刀枪刻骨头里,自己的名字如血肉随着那夜大火腐烂在黄土。

“儿啊,我的儿啊!”

宋娘子扑过来,眼泪一滴一滴砸在‘李曳’脸上。

瘦小的村妇抚着那张流露出稚气的面颊,轻轻把高大的身躯搂进怀里。

“儿啊,你回家来,你回家来。娘在等你……儿啊,你看看娘,你看看娘!”

宋娘子给那张陌生的面孔理了理头发,握紧他泛白的指尖,“你有名字,你有名字……儿!你看看娘,你想想,娘从前这样牵着你回家的时候,娘叫你什么……”

宽大的手掌抚上宋娘子凹削的脸颊,来不及长大的孩子借着成年人的躯体,又看见和自己母亲相似的面容。

“娘啊!娘!儿回家来了!娘的小宝回来了!”

小小的少年躲在陌生的皮囊里哭泣不已。

林欢澄缓缓拉开这做了片刻母子的二人,轻声和宋娘子说:“他执念已了,该送他去见自己的母亲了。”

宋娘子早已泣不成声,枯瘦的指节抓住林欢澄不肯松开:“我……我能不能,帮你……这么小的孩子,我……”

“我也帮忙!”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如投石入水,惊起波澜。

“我们也帮忙!”

惠清上前扶住‘李曳’,林欢澄扶起宋娘子,她看向小院里一双双哭红的眼睛,垂了垂眼眸,翻出一颗鸡蛋大小通体透明的珠子来。

“渡亡魂往生需用念力,诸位有心,碰一碰这颗寄灵珠即可。”

随着众人的触碰,珠子越发流光溢彩,田鼠精从一旁窜出来,“老身……”

林欢澄把珠子递过去,“有心即可。”

田鼠精碰了碰,珠子愈发光彩夺目起来。

大功告成,林欢澄暗自舒了一口气。她高高举起那颗寄灵珠,“今夜举常平村众人之良善,渡累世幽魂而往生。往事已矣,执念成空。”

她每说一句,寄灵珠的光芒就更亮一分,几乎盖过小院上方穹顶一般的结界。

“离合悲欢皆是生前因,重入轮回才为今日果。”

结界应声而破,重重黑影自觉让开一条路。林欢澄在前,惠清和赵实合力扶着小宝紧随其后,众人和团团黑影飞身前往田鼠精所指的累累白骨埋藏之地。

寒风停了鸣啸,林欢澄立在崖边回头看了看小宝,“同袍在侧,不要害怕。”

小宝摇摇头,“我不怕。”

林欢澄弯了弯唇角,“好孩子。”

她又对惠清、赵实说道:“李曳神识封闭太久,醒来后你们给他喂些灵药,多加看顾。”

惠清和赵实点点头。

林欢澄低下头去取李曳手指上那些压制灵力的戒指,而后顺着田鼠精的指引,摸到了那张贴在他胸膛的符纸。

幽幽黑气从李曳头顶溢出,形成一个矮小的人形。李曳一头倒进惠清怀里,赵实连忙去找灵药喂给他。

李曳觉得自己的脑袋像被人蒙了一块黑布又猛地揭开,睁开眼睛时,只看到一袭熟悉的月白衣衫携着满怀华光,从从容容跃进了山谷间,在那道清隽影子身后,无数黑影追随而去。

前因后果尚未涌进脑海,他直觉眼前人是殉道而去,拼命伸手去拦。

“林欢澄!”

听觉恢复得慢了一步,他脱力倒下,两耳才灌进少年急切的呼喊。

“长老,长老你醒了!”

触觉随之而来,李曳拧起眉头,才觉得左右两个人把自己两条胳膊紧紧抱住,勒得生疼。

“撒手,我还没有断袖之好。”

惠清也曾是个叽叽喳喳的娃娃,这会儿仗着童子功,把李曳失去意识后自己的见闻说了个清楚。

“长老,你看看自己有没有受伤,你衣服上都是血渍。”

“长老,你修为实在深厚,我和赵兄当时就被掀翻在地了!”

“那宋娘子哭的时候,不知怎么我也觉得鼻头一酸。”

除了说到小宝无意伤人时,李曳问了一句小孩儿们疼不疼,其他时间里李曳始终一言不发。

他静静看了半晌不断涌起白光的幽深山谷,脸上没什么表情,“你们先回村子安置村民,我在这儿等她。”

“可是,师尊她……”让我们看顾你。

赵实先起了身行了礼,拉走了尚在犹豫的惠清。

李曳直直盯着山谷深处,光芒只增不减。

……

林欢澄把同样的咒语念动一遍又一遍,那些黑影在寄灵珠的照耀下渐渐还原成曾经高矮胖瘦、有血有肉的模样,他们有人垂泪、有人勾肩搭背说笑,无一例外都朝林欢澄抱了抱拳后在光影中走远。

最后是瘦小的影子走过来,铠甲紧紧裹住深衣,袖口和领口好笑的鼓起褶皱,怎么看都是太过宽大了。

小宝静静站在那里,林欢澄看着那张稚气未脱沾了血污的脸颊,指尖带了些灵力,弯下身给他擦脸。

“去吧。奈何桥上不必回头,若有机缘,再来人世看一看万家灯火。”

小宝懵懵懂懂走出光影,忽然回了头,他看了看那个月亮一样的人,咧开嘴露出一个笑。

寄灵珠的光渐渐熄灭。

李曳觉得自己好像在山崖边坐了千百年那么久,终于看见不尽的萤火升起来。

他一路跌跌撞撞,几乎是滚着跳下山崖,终于看见那个倚着一节枯树桩、正努力平复喘息的人。

熟悉的天火灵气裹上来,林欢澄微微闭着双眼喊他:“李曳。”

李曳听见自己心脏跳动如雷,却好似闲话一般开口问她:“呦,这怎么回事?”

“时间太久,有些人实在想不起自己姓甚名谁,我便渡了些灵力过去。现下灵力几乎耗尽了。”

她难得连说话都稳不住气息,李曳忍住心急,朝她伸手过去,打算先把人扶起来。

可她视若无睹。

不好的念头疯长起来。

李曳一颗心几乎凉透,屏住了呼吸,颤着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依旧视若无睹。

李曳浑身发冷,颤抖着蹲下身去问她:“林欢澄,你眼睛怎么回事?”

林欢澄“哦”了一声,语气一如往常,“看不到了。”

中元节刚好写到渡魂往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第 26 章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