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绿山崖下的信鸽扑起洁白羽翼,载着一片春日暖光飞远。
赵实抬头目送它在西北方向消失无踪,心头刚刚升起几分惆怅,便被惠童的快言快语打断了。
“赵师兄,你也太古板了。寄信有那么多符咒可以用,怎么非得用信鸽啊?等你们掌门收到信,怕不是半个月都过去了!”
赵实微微一笑,目光深沉,“我来外方山虽然不过短短数月,却有了许多新的见闻,心绪与从前大不一样。用符咒传讯虽然便捷,但是总不及写纸上,可以仔细思索。能清楚明白把这些禀告掌门便是不虚此行,又何必在意日月长短。”
惠童看着赵师兄,明明只是五官端正,根本比不上大师兄俊朗的面容,可是他说话的神态却和大师兄那般相似,便忍不住,鼻头一酸。
“我突然又想师兄了……呜呜呜……”
赵实不知原委,被惠童这一把鼻涕一把泪惊得手足无措,“诶?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惠清了,你别哭啊。”
大师兄不会露出这幅迷茫的神情,只会像掌门那样永远都是胸有成竹的样子。这样看起来,赵师兄和大师兄一点都不相像!
惠童抹抹眼泪,哭得更凶!
呜呜呜……
呜呜呜!
石崖下往来的同门看着这一大一小,神色各异,但无结伴而来的一例外都是对着挠头的赵实指指点点。
赵实只能木讷地重复念经。
别哭了……
别哭了……
铛——
铛——
铛!
钟响三声,赵实惊愕地看着面前那坐在太湖石上哭得地动山摇的小惠童“吱溜”一下爬起来,神色凝重地对着钟声传来的方向闭目肃立。
钟声又响三遍,赵实发觉四周的人都止了脚步,静立在原处,他不明所以,便跟着立在原处静听。
钟声最后响了三遍,众人恢复行动,面色自若地纷纷各自奔忙起来。
赵实转头去看惠童,小孩眼睛红红的却有了些灵动神采,“赵师兄是想问这钟声因何而来?”
赵实点点头。
惠童实在擅长叙事,一开口便把人摁进二十年前的尘土里。
修行苦。
苦在破境之难。眼看同门因为各种机缘增进了修为,昨日手下败将今日望尘莫及,也只能咬着牙苦熬,把心法再念上千万遍,寒来暑往,在十年百年闭关打坐中磨尽心性。
苦在吃尽天赋。白发老翁用尽千张万张符纸,也不及才会念诀的黄口小儿动动手指便地动山摇。
苦在天机莫测。耗干心血破境之时,便有天雷来袭。初时不过寻常的电闪雷鸣,待修为愈深厚,雷火也愈猛烈。飞升之日死于天雷之下的修士不在少数。
重重困苦压的人看不见天光,便有人一心修起丹药宗不理其他,反而得了正果。于是刻苦修行不如吞食丹药的理论甚嚣尘上。
以此为契机,有心之人拉拢了数以万计的修士,暗自结为金石盟,推崇一种类似于人间五石散的药粉,命名为金石散。金石盟号称服用金石散后修为可以突飞猛进,不必数十年如一日的苦熬。
天下仙门众多,只以外方山长风仙门、麓磐山忘朴仙门、姑苏清灵派、江临寒山派、漠北千山派、慕容世家等六派为首。六派结盟,是为仙盟。仙盟试炼便是由仙盟主办,十年一次,出题考校各个仙门中报名的应试之人修为境界,以境界分出名次。亦是作为选拔,邀请其他仙门弟子进入仙盟之中的门派,这便如同修行之人的科举,意在魁首的修士多如过江之鲫。
二十年前仙盟试炼中,不少人为拔高名次,私下肆无忌惮服用金石散,在比试中毫无顾忌地对着同门痛下死手。仙盟早在发现金石散会蛊惑人心智后便明令禁止使用,可尝过了好处怎能轻易放弃,金石盟的门徒们在伤人甚至杀人后毫无顾忌地亮明身份,人数之多,与仙盟持平!
一边是经年苦修的名士,一边是用丹药维系尊严的旁门左道,道不同而势如水火。最终在金石盟一个门徒因过量服用金石散后跑入试炼会场**为引,点起了长达数月的战争,这便是天启之战。
仙盟之人前仆后继,力求只伤人而不杀人,企图把误入金石盟的修士拉回正道,代价之大难以描述,最终仙盟参战之人几乎与金石盟落得同归于尽。
漠北的漫天火光里,仅仅爬出几个血肉模糊的人。其中便有当今长风仙门的持诫长老。
当时的持诫长老不过惠童这般年纪,是最有望夺魁的清隽少年,一场大战后,只肯躲在外方山的石崖上。死不得,死了对不起同门舍身相护的情谊。生不能,闭上眼只看见个个鲜活人影被金石盟撕咬折磨成一滩滩血肉。
惠童最初的印象里,石崖上有个怪人日夜恸哭,他再调皮也不敢到那附近玩耍。也不知东风吹来外方山几回,他某日惊奇地发觉,从摩云峰望下去,石崖上不再寸草不生,已是悄悄长起了一片新绿。
重重竹影里,有人撞起钟来,三声、三声、又三声。而后,他和师兄弟们齐齐立在石崖的礼殿外,当日还是少主的大姐姐引着众人参见裹着一身月白长袍的长者。少主说,这是持诫长老。
持诫长老总在春分那日开始撞钟,一日三次,一次三声。连续数月,直至完战那日。
惠童想,这三声又三声,大概是寄托着持诫长老的过去、现在,未来。
钟响一次又一次,又一次仙盟试炼后,少主成了掌门。
“可奇怪的是,掌门从未立过门规,但长风仙门的诸人却总会在持诫长老撞钟时闭目肃立。”
惠童看向石崖,不知为何,总觉得今年竹影愈发浓翠。
“大概是,蒙受了那许多素未谋面之人的恩惠,才有今日仙门欣欣向荣的气象,便希望在一声声钟响中聊表心意。”
赵实感慨万千,此时他无比庆幸自己方才也一同肃立崖下,略表哀思。
赵师兄这幅神态,就又有几分像大师兄了,惠童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赵实吓了一跳,又来?!
“别哭了……别哭啊……”
李曳提着食盒路过石崖,就看见赵实这小子挠着头安慰哭天喊地的惠童。
“怎么了这是?”
“长老,您快帮忙劝劝,惠童不知怎么了,一看我就哭,这已经是第二回了。”
李曳看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惠童,若有所思。
赵实哄不住,换个能哄住的人来不就行了?
惠婵正在跟着伏夷练剑,现在喊人来,保不齐自己还要挨两个霹雳符……
李曳拍拍赵实肩膀,“辛苦一下。”
赵实不及反应,就看见长老拎着食盒悠哉悠哉走了。
惠童泪眼模糊,看着被变换成惠清模样的赵实,哭声响彻天地。
……
李曳拎着食盒一步步上台阶,越靠近天辰阁反而越不急着走,长腿有一下没一下踢着石板。
“要不让我先过去?”
李曳抬头,黎峰长老正笑盈盈看着他。
长了狐狸眼的书生脸怎么看怎么讨厌,李曳挺起胸脯把长腿一迈,挡住来人去路。
“不让!”
黎峰长老好脾气地给人让路,不和小孩计较。
两人背向而行,李曳在转弯处隔着花枝张望,笑面书生正背着小药箱飘然远去。
黎峰长老敲敲心口,取出放在那里的一块小铜镜。铜镜发出光亮,那头的音姑娘正噼里啪啦打着算盘。
“花音。”
“嗯?”
“这会儿有空么?”
音姑娘伸个懒腰,笑起来,“你问就有。”
……
天辰阁其实只是林欢澄私用的书阁,书阁旁边的莲池及屋舍并没有统一的名称,林欢澄在取名这种琐事上一向懒怠,于是旁人便把她的处所称为天辰阁。
尚在早春,池里的莲花还没个踪影,李曳沿着雅致的回廊一路走过去,不出所料看见屋门大开。他故作姿态敲敲门沿,林欢澄正理着一卷残章,头也不抬喊人尽管进来。
饭菜香味比人还先探进房间,林欢澄动了动鼻尖,却没放下笔。
“都晌午了,也不记得吃饭。”
食盒摊开,不大不小的圆桌上放出两碟时蔬,一碗斋面,一盘精致花糕。
林欢澄坐在书桌边安安静静看着李曳,窗外日光正好,微风摑碎玉兰花影,衬得她眼瞳愈发黑白分明。
李曳好笑道:“看着我做什么?我再秀色可餐也不如粮食管饱。少眠又少食,你这哪儿是修行,分明已经得道成仙了。”
林欢澄侧过头,“你怎么知道的?”
李曳转了转眼珠。
在常平村看你不动荤菜,以为你忧心农户不易,便没有在意。回山后怕你仗着灵力充沛不把小伤放在心上,决定监督你按时吃饭,结果在饭堂蹲了三天没见个人影。
昨晚实在想知道是不是我引魂魄附体时伤了你,便用了溯回术,把那一夜的事情看得个清清楚楚。
但是你若是问我,我不说。
于是李曳翘着二郎腿明知故问,“知道什么?”
林欢澄叹口气,默默挪到圆桌边上坐下。
她实在低估了亲眼看人生啃活鱼的冲击,虽自问心无挂碍,可后来宋娘子喊她尝尝炖鸡的时候便不自觉回忆起了那个场面,只能碰一点蔬菜。
加之她嗅觉本就比常人灵敏许多,就更不愿意沾荤食了。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最近春日多鲜鱼,她闻不得,便数着饭堂的食谱辟谷了几日,倒不知李曳是怎么发觉的。
“你未时还要授课,实在不必辛苦这一趟。”
林欢澄动捻起花糕咬了一口,居然是酸甜的蜂蜜山楂馅儿。
李曳才不理会什么辛苦不辛苦,只把筷子递到她眼前,“先吃面,我怕冷了一路用灵力温着。你再磨蹭,里头的笋就不脆了。”
“你不吃?”
李曳手支着下巴,看她慢腾腾挑起面条,“没听过厨子都是先尝饱的吗?我在厨房吃过了。”
细面入口带着菜蔬的鲜甜清爽,又不失筋道。浇头用鲜笋、菌菇煨成酱色,香而不腻。
林掌门凭心而论,李曳厨艺了得。
她吃饭也是端正坐好,细嚼慢咽。李曳自己惯常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偏偏觉得她怎么看都好看。
林欢澄不知道他一门心思看自己,以为是大厨在等夸奖,吞几口便夸一句,给足面子。
“脸怎么还是发红,病还没好吗?”
李曳看她不过片刻便扫净了一碗面两小碟菜,正小口咬着花糕,忙给递了杯茶。
林欢澄认认真真反驳,“不是病。”
“好好好,你这是面色红润身体康健。我不发热,是我病了。”
林欢澄低头把花糕咽下去,当做没听见。
“笃笃”。
又有人站在敞开的大门外敲着门框。
音姑娘摇曳生姿地走进来,“呦,咱们掌剑长老改掌勺了。”
“花音。”
“嗯?”
“李曳那小子不尊老爱幼,有没有时间帮我教育一下。”
“那必须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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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 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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