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辞一窒。
他迟钝地反应过来,或许汴之梁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选择,当他把那瓶瑰夏捧出来时,心底隐隐就做好了抉择。
汴之梁转身将手柄转上磨豆机,固定衔接,留下背影在长桌和闻辞的眼前,他肩膀轻微倾斜,一边操作着机器,一边道:“我最开始喝咖啡时,也只是随手在连锁店买一杯提神,那时候工作忙,有时候得一天三杯。”
“遇上熬夜,浓缩都不顶用。”
这是大部分人喝咖啡的初衷,对于他们那行的工作强度,闻辞也稍有耳闻,自嘲道:“你至少赚得多。”
当他熬夜批完试卷作业,备完课后,抓抓被工作逼得烦躁的头发,再摸摸口袋……没点纯粹的信念真坚持不下去。
“所以我从不觉得自己辛苦。”等待研磨的过程中,汴之道,“太多比我们贡献大,却总是被忽视的行业。”
他看向闻辞,笑笑:“比如让我来做你这行,我肯定没你优秀。”
闻辞只当他在恭维,说漂亮话:“你不是也在学校代课?”
“我那三脚猫的功夫,就是带着孩子们过家家。”汴之梁拧下手柄,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盒子,打开后,一股异香飘出,闻辞嗅出,那和他们刚刚在路上碰见的桂花长道,味道如出一辙。
他用指尖捻起一撮,加入手柄中,再度架上研磨机。
闻辞兀自摇头:“有时候真不知道你是在骄傲还是在揶揄。”
汴之梁单手扶在研磨机上,偏过头:“我说真的,你很厉害。”
闻辞看不懂他那些专业的手法,只觉得跟做实验似的,不同的容器,变换来变换去,抖抖,又压一压:“我人生赚到的第一桶金,拿去做了慈善,捐助给凉山那边的一所小学,那所小学修在半山腰,全校加起来总共就55个学生,九个老师,我到学校那天,从飞机换到汽车,又从汽车换到摩托,下了摩托还得走一段路,那学校里的校长,都不过是位二十多岁出头的小伙子。”
“我去的时候,连厕所都是露天的,整个学校就只有一间矮平房,一间教师宿舍,所谓的操场,只是一个稍微大点的水泥地,我花钱给他们修了路,建了楼,那位小年轻校长告诉我,几乎没有一位老师,可以在这里坚持超过两年以上,大多数,只能待一个学年,中途辞职的更是数不胜数。”
“凉山那边,我本科时期去支教过。”闻辞想起青涩的记忆,“那边的居民太分散,想要做到教育集中很难。”
“哦?”汴之梁停了动作,“那你怎么没申请调岗到凉山?”
闻辞抱着他的罐子,下巴抵在盖子上,目光却落在他手边的那盒桂花上:“说起来也是个缘分,我和南小的上任主任是同一个导师手下的师兄弟,在递交申请的时候,同时选了南小和凉山的学校,因为南小先给出答复,便来了这里,调职的事,师兄也帮了我不少忙。”
汴之梁端着手柄,磨好的豆子混着桂花香气,仿佛和香水一样有着前后调的层次,他将其扣上咖啡机,静静等待机器萃取,在机器静谧的转动中,汴之梁撑着台面,微微侧过身体:“幸好。”
“?”闻辞没有当即反应过来。
他擦拭着咖啡杯,瓷白像美人的手:“或许,我该请你的师兄吃个饭,谢谢他。”
“为什么要请他吃饭,你又不……”闻辞的话悬崖勒马,脑子轰地一声,抬头缓缓看向汴之梁。
而汴之梁呢,只是漫不经心地,缓慢继续擦拭杯子,像是在抚摸一件艺术品,他回应了闻辞的视线,挑眉歪头:“嗯?”
他话题预留的尺度刚刚好,闻辞被他像稻草人一样架起,立在木棍上,既无法继续,也不能追问,话题的解释权被汴之梁捏在手里,无论闻辞怎样回答,他都有理。
闻辞进,他可进,闻辞退,他可退。
就像那天在小馆,突然终止的话题,他正在一点一点失去这段关系中的主导权,原因是,他动摇了。
他不坚定了。
他开始对汴之梁有了猜测,有了好奇,开始对他这个人所说的话,所做的事,产生探究追问的好奇,他想知道他早餐为什么喜欢牛奶吐司,想知道他的咖啡豆为什么不对外人出售,想知道他话里没说尽的深意,究竟是什么。
想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初遇时,对自己说过的话……
闻辞像贝壳藏在坚硬的铠甲下,偶尔打开一条缝隙,静静观察靠近的人,不舍得退,也不敢向前。
于是汴之梁装傻,他也装傻。
“它好了。”闻辞出声提醒。
咖啡萃完,水流的声音从如柱变成悬滴,在杯中咖色汤底里荡开绵柔的涟漪。汴之梁看着咖啡杯,停留一两秒,笑:“哎,时间选错了。”
闻辞并不清楚,他所指的时间,是萃取时长,还是别的什么。
旱季的丽江,总是动人大晴天,方才还遮了半边天的阴云,这会儿已藏到了玉龙雪山后,风呼呼地吹,却不太暖和,撞得整个小院叮当响。
吹动闻辞的衣领,翻折一角,不太规矩地贴在他脖子上。
汴之梁开始在他面前打奶泡,碎发跟着飘起来,闻辞在他发丝间,看见风的痕迹,他微微眯起眼眸,汴之梁竟然剪过头发了,比起上次在香格里拉时,现下他耳后的头发要稍短一些。
但是太微小,如果不是闻辞这样近距离地观察,压根难以察觉。
闻辞从没有见过他头发散下的样子,就连搜索引擎上的那些公式照,也从没有公布过,他开始忍不住去想,那是一副怎样的皮囊。
打泡机的声音,像血液流动,窜满了闻辞的心脏。
“原来这个就叫拿铁。”闻辞看见他的动作,幻视起在某些电影里看见的咖啡制作手法。
汴之梁抬起手臂,开始往咖啡杯里注入奶泡,两下重的,再接上一阵缓慢拉长的动作:“嗯,以前见过?”
闻辞摇头:“电影里看过。”
因为他从不去专业程度过高的咖啡店,即便是在连锁咖啡厅里点过单,也只是立马坐下来在一边看手机,忙别的。
他不是咖啡爱好者,自然不会留心他们的制作方式。
倒是经常对着店内的各种陈设发呆,想象它们是怎样被搬到这里来,从前又在哪里,而下一个坐到对面的人,究竟是男是女,是大人还是小孩,是开心还是忙碌。
就像他此刻,望着杯中的拿铁,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这些咖啡豆还长在树上时,会想到自己某天会被做成这样一杯饮品吗?
“那也可能是卡布,澳白,说不准,一切有奶泡加入的咖啡,制作手法都大同小异,区别只在比例。”
汴之梁手起手落,杯中央,缓缓浮起一颗千层心。
标准到可以纳入教科书的程度,连他自己也忍不住诧异:“做得最好的一次。”
他从盒子里捻出几粒桂花,指尖抖过,像落了一阵桂花风在拉花表面。
像调酒师般,汴之梁指尖扶上碟沿,绅士优雅地推过长桌,垂头:“这位先生,记得给我五星好评。”
闻辞忍俊不禁。
桂花的暗香融在豆子的焦香里,跟着热气升腾,被扩散开数倍。从前在店里,闻辞也未曾见过这样一杯精致,艺术品般的拿铁。
也可能,只是他无心留意。
闻辞从咖啡后看向他:“我可以拍照吗?”
汴之梁愣了愣,直言:“当然。”
为什么不。
在他拍照的间隙,汴之梁又讲起有趣的故事:“我从前在上海喝咖啡,几乎不去店里。”
“为什么?”
“每次去店里,咖啡师都会报贯口似的说出一大堆产地名,问我,先生,要选哪里的豆子呢?喜欢什么烘焙度?浅烘,中烘,还是深烘?”
汴之梁掐着嗓子模仿店员的动作,活灵活现,连带着表情也一并加入。
“我那会儿也是个小白,压根不懂咖啡,每次都会问他们相同的问题,‘你们这些豆子有什么区别’?好不容易记住几个,等下次换家店,又能出现新的产地名。”
“我喝过几次不同烘焙度的豆子,那时候实在喝不出区别,无非就是苦与更苦,加了糖都是一口闷,于是后来当店员再问我这个问题,‘先生,要浅烘,中烘,还是深烘?’,我说‘随便烘’。”
闻辞放下手机,因他这番话哭笑不得,又实在像是看到了自己现在的影子:“那这杯呢,你也是给我随便烘的?”
汴之梁双臂枕在桌面,似认真似散漫:“给你喝的豆子,都是我一粒一粒亲手烘的。”
大概是太无厘头,闻辞并未当真,嗔笑:“你到底是烘豆子,还是数芝麻?”
说完,他端起杯子,咬着边缘,轻轻地衔住一口,奶泡爬上嘴唇的瞬间,耳边响起汴之梁的声音。
“都不是。”
他松开杯口,嘴唇边缘,暧昧地沾了一圈白色痕迹。
汴之梁立肘撑着头,歪着看他:“我只是在等,等第一个喝到这罐瑰夏的人,究竟是谁。”
来晚了各位!今天临时有事。[求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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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Chapter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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