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5章

宋鹤因回宫,只见四人抬着一方小轿,擦着宫墙角而去。她正疑心是谁,并未听说谁递了帖子进宫,遂问:“是谁的轿子?”

良儿伸长脖子也没看出个所以然,“不知道呢。”她扶着公主,“起风了,殿下我们回吧。”

“殿下今日心情好呢?”良儿觑了眼公主的神情,笑道。

宋鹤因也不遮掩,略颔首便当是认可。良儿胆子大起来,一道走,一道同她串闲话。

“半月前,有哪家的大人想把女儿送进东宫,就要求到圣人面前,被太子殿下拒了。”

“章武郡王家的小王爷,说是庆贺小陶公子登科探花郎,要在樊楼大摆席面,替他贺喜。”

“还有还有,荣阳县主前几日去马球会,和姜家表姑娘生了些龃龉。”

她絮絮叨叨说,有些记的不大真切,叫宋鹤因叹为观止,在东宫不过两个时辰,她怕是京城大事小情都听了个遍。

末了,小丫头哀叹一声:“原来外头这般有意思呢。”

不像宫里。良儿到底没完全丧了理智,讷讷把话咽下了肚子。

宋鹤因只垂了垂眼睫,挤出一抹笑来,“小王爷与荣阳一母同胞,都是爱玩爱闹的性子。”

才过御花园,宋鹤因慢了步子,却听到一声尖利的喊叫,她一怔,面色有些古怪。

深宫是非多,但御花园人多口杂,极少有人在这儿发作,她迟疑了一下,缓慢挪动了两步。

只听一个尖细的声音骂道:“您何必多费力气?连双全乎的鞋都没有,还想跑到哪儿去。”

扑通一声。

喊叫没再传来,良儿怯生生问:“是…落水了?”

宋鹤因面色一变,拎着裙摆便要便要跨过草地,她住手二字还未出口,只听那声音又骂:“张娘子,您老老实实把刑受了不好吗?这些年不都这么过来吗?”

“是谁,叫您又生了异样的心思?”

张娘子。宋鹤因忽的停住了脚步,她面色惨白,急促地喘了一口气。能是谁,还能是谁,宫里还会有第二个张娘子吗?

她双手死死拽着衣裙,猛的转过身,快步往前走。她走的又快又急,良儿甚至没能反应过来,连连叫喊:“慢些,殿下慢些。”

等到她追赶上,宋鹤因闭眼停在原地,抓着一只手急急地喘气,摇摇欲坠。

是水面波动的声音。几乎要追赶上她漫过鼻腔,她甚至能清晰的听到无望的呼救,宋鹤因猝然睁开眼。

“走,回去。”她扭过身,朝河边而去。

她没道理就这样死了。在这件事轻飘飘掀过去十三年后,以同样的方式悄无声息地溺死在河岸里。

“松手。”

宋鹤因去而复返,她垂眸看向地上的人。张御侍面色青紫,伏在地上一口一口咳出水来,混着血水,初春的下午起了凉风,她衣衫凌乱,只有一枚不合时宜的珠花,歪歪斜斜地插在发髻上,到底也没全落进水里,只是领口一处是湿的,好不狼狈。

是谁?求生的本能让张御侍一手抓着杂草,内人的手一把扯住她的头发,连着头皮都疼,但她依然奋力想把头抬的再高些,想看看,是谁还会管她的死活?

永安公主苍白的面容就这样落进她眼里。宋鹤因被内人扶着,堪堪站直了,神色清明,很像从天而降的仙子,她咳了两声,又重复了一次:“松手罢。”

如果这名仙子不是曾经差点死于自己之手的永安公主的话,她也许真的会痛哭流涕伏于仙子脚下感恩她救自己一命。

可偏偏是永安,为什么是永安。

张御侍愣了两秒,挣扎着要低下头去,她嘴里低声嚷着不:“不…不要…”

不要见到她。

内人劈头直接给了张御侍一下,她很快就安静下来。

宋鹤因第一次这么俯视张御侍。因日日掌掴,她脸上已经没有几块好的地方,红肿了好大一片,嘴角翻出模糊的血肉,甚至面容也有些扭曲。才初春,她一身轻薄的衣衫外却裹着一件深宫内人制式的外衫,发髻凌乱,正直愣愣地看着自己。

“不要什么?”宋鹤因半蹲下,对上张御侍,她轻柔地问:“不要见到我?是你还会对我心怀愧疚于心不安吗?”

宫内人人对嘉定十一年的落水案闭口不谈,她甚至从来没见过这个罪魁祸首。五岁的记忆太过浅薄,她也没法记得推自己落水的人长什么样,如今在她眼前的只是一个神志并不清明的疯妇。可就这样一个仓皇的、畏死的已经看不出人样的妇人害自己至此吗?宋鹤因拧着眉,得不出答案,就像她问出的这句话也并没有得到答案。

片刻后,她扭过了头,迎风呛咳了两声,扶着良儿的手站起来后退半步,道: “回去告诉秦内人,这件事就这么了了吧。”

那名内人压着张御侍的手犹疑一下便松开了,张御侍跌在地上,细密的草扎在她脸上,她试图爬起来,因腕上无力,又一下跌在地上。

“永安公主,”她哧哧笑出声,神色涣散,“呵…心怀愧疚…咳咳…回不了头了,为何愧疚。殿下你依然是公主殿下,什么都没有改变。为何愧疚?”

宋鹤因一下被她这两个为何砸懵了,瞪圆了眼睛,似乎没想到世上真有如此恶毒不知悔改之人,她还未说话,良儿已经出声呵斥:“你…你,世上怎会有你这种人?今日若不是我们殿下…”

张御侍到底还是宫内记录在册的妃嫔,哪怕她如今人尽可欺,活着甚至很难有人的尊严,于良儿而言仍是主,小丫头磕磕巴巴地骂,缩了缩脑袋轻声说:“你就在九泉之下了。”

“良儿,”宋鹤因厉声打断她,她素白的脸上难得见一次愠怒之色,高高扬着眉,冷笑一声:“什么都没变吗?”

“张娘子,也许你觉得我生来多病,就该日日药不离口,吹不得风,靠着阎王爷的怜悯,活到今日站在你面前吗?”

她语气悲切,急急的喘着气,还想再说什么,又是一阵重咳,身体越弯越低,几乎是躬身,她才勉强缓过一口气,若非良儿扶着,就怕要站不稳,眼圈泛红,涨红了脸,不知是咳得还是别的原因,落下两滴晶莹的泪。

“殿下…”良儿惊慌不安,剜了一眼仍伏在地上毫无动作的张御侍。

宋鹤因吸了吸鼻子,恨恨将泪抹了,她讥诮道:“还是说,你自入宫起就这么不人不鬼的活着,跪在内侍的脚下讨生活?”

她恨的要命,说出来的话刻薄而刺耳,张御侍仍在地上,甚至在听到这话时,依旧没有起伏。她只是卸了力跌坐在草上,没抬起头。

“什么都没有改变吗?”

宋鹤因默了一瞬,闭了眼,她想她大概是得不到答案了。

“殿下变成如今这样,合该怨我。”张御侍猛的抬起头,撑着要从地上爬起来,因双脚无力,又重重跌在地上,只仰着头:“这些年只当是我的报应,我认罚,也认罪。”

“可殿下,我的至亲至爱做错了什么?”她双眼猩红,急急落下泪来,声音嘶哑而悲切:“皇后又为什么要夺了我至亲至爱的命?”

“夺他们的命去地府替殿下燃平安灯吗?若是,为何不能是我的命?偏偏是他们……”

宋鹤因脑子嗡的一下,浑身一激灵:“你胡说!孃孃不会!”

“不会?除了她恨我至此,还会有谁。”张御侍讥诮道:“她这些年只恨不能活剥了我。”

她伏在地上,怔怔道:“尸骨无存啊,殿下不若告诉我,我若想点长明灯,该去何处?”

“不。”宋鹤因上前一步,她又一次强调:“孃孃不会那样做,你莫恨错了人。”

张御侍没有回应。

宋鹤因深吸一口气,看着眼前这个形同疯妇的人把发髻上那枚绒花珠花摘下来,紧紧攥在手里,捧至胸口,痴痴笑了一声。

“你疯了。”她转身便要走,才迈出两步,又停下来,头也不回地吩咐:“送她回秋月阁吧。”

“今日之事,一个字不许往外吐。”

张御侍被内侍从地上半拖半拽地拎起来,她听身边的内侍低声应了,神情微动。

“为什么…为什么不…”

为什么不杀了我。何必,何必还要添上这句话。

轻飘飘的话散在风里,宋鹤因已走远了,那名内侍只当是听不见,送她回了秋月阁———说是送,其实只是拖拽着,她走不快,等被扔进内殿,鞋已彻底开了线,脚后跟也沾了血。疼痛刺得她神智回拢,张御侍在地上拢了拢衣衫,越过窗的小缝只见荒芜的院子,她闭上了眼。

……

“这位娘子可真好看。”

如珠似玉的小公主仰头望向她,皇后娘娘在她身后抿唇笑道:“因因不许无礼,这是张婕妤。”

“张婕妤好。”小公主软声行了个礼,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衣裙,“张婕妤的衣服也好看。”

张婕妤心里软了一片,弯下腰欲抱一抱她,才五岁的小丫头却退后了半步,脸上有苦恼之色,“我着了风寒,张婕妤还是不要抱我罢。”

“李内人,我要扑蝶子玩儿。”小公主拎着裙摆跑远了,再没见踪影。

后来,是她亲手推小公主下水,看她挣扎、呛水、无声无息落进水里。

张御侍是叫寒风冻醒的,初春大风天,她躺在地板上额头、背后却湿答答一层汗,此刻冻到了骨子里。十年,整整十年,从没梦见过旧事,哪怕她做过恶事,亦害怕过,只是自知回不了头,从未歉疚。

“就算…我对不住你吧。”冷的颤抖,张御侍抱着手臂,寂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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