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鹤因是在良儿的搀扶下回的延春殿。她终是没往坤宁殿去,李内人带着人布膳,崔芙笙背对着两人把书一册一册放到架子上。
“殿下回来了。”芙笙将最后一册书放好,行了个半礼,只听宋鹤因闷闷应了一声,她抬起眼皮扫了一眼,心说不对。
眼见宋鹤因要喝茶,芙笙眼疾手快地拿过茶盏,笑盈盈道:“水是冷的,妾去换一盏来。”
良儿守在殿外,时不时还往里看一眼,饶是谁都能看出来有事,芙笙平日总笑意盈盈待人,这会儿沉下脸来竟也能唬的住人,良儿磕磕巴巴就把事儿说了。
李内人在一旁听着,听良儿说起张御使,已是惊怒交加,甚至没等听完,她上前两步,身形阴影将良儿拢在墙角,她张口便骂:“你是蠢的吗?不知劝殿下回宫?”
“偏偏对上了她,公主出什么事,你头上有几个脑袋?”李内人心中有气,又见良儿欲言又止,畏畏缩缩的模样,更是来气,毫无预兆地抬手对着良儿的脸就是一巴掌,啐道:“就该让她溺死在池子里,这都是便宜她。”
“李内人!”崔芙笙拧着眉在想事,被这清脆的一巴掌吓了一跳,连忙要去拉李内人的手,还是慢了一步,巴掌已经稳而准的落在了良儿脸上。
到底是宫内年深的内人,这一巴掌也毫不留情。良儿半张脸已经高高肿起,猛的在地上跪下,捂着脸抽抽噎噎地哭。
“女儿…奴婢…奴婢是真不知道那是张御侍,”她哭着连称谓都乱叫一通,声音不敢太大,怕惊扰公主,只压低了声音喊冤:“若是知道,便是死也不敢叫殿下过去。”
李内人伸手又要去拽她的耳朵,“小贱蹄子还敢狡辩!”
良儿半个人都被拽了起来,疼的厉害两只手扑腾着去抓那双拽着耳朵的手,鬓发也散了大半,好不可怜。
“好了!动静再大些,殿下真出来了。”芙笙不好当面驳了李内人面子,硬是将李内人的手掰开,将良儿扶起来拉至身侧,抽出帕子替她擦脸,不忍道:“瞧你哭的,回去洗把脸,拿冷帕子敷一敷,别叫殿下看出来。”
崔芙笙有些不解。
她入宫年份虽浅,可宫里的娘子们也都见过大概,有几分印象,偏生这位张娘子,一面不曾见,谁也不曾提起,仿若她凭空出现一般。
这样的人,能和永安公主有什么旧怨?
“张御侍是…”
李内人还在气头上,冷着脸只说了几个字:“嘉定十一年,永安公主落水。”
崔芙笙脸倏得一白。
“你说她该不该死?”李内人冷笑,“殿下还是心软。”
崔芙笙不知如何应这话。她并非当年事件的亲历者,评判不得,也许其中有恩怨,只是要多狠毒,才会想把一个五岁的稚子溺死在池塘里。她微不可见的拧起眉,认同了李内人的话,公主是再心软不过的人了。
“她早就该死,还能到殿下面前露脸吗?谁知道安的什么心思?若非当年官家…”
“李内人!”芙笙脸色陡然一变,一手立刻捂住李内人的嘴,她惊惶不安。再说下去,李内人当着她的面恐就要说出些大逆不道的话,她就一个脑袋,可不敢再听,“过了晌午没得午歇,内人怕是糊涂了。您好生歇一歇吧!”
李内人陡然反应过来,扑闪了下眼睛。芙笙平了平气道:“殿下心善。”她捧着茶盏,“茶凉了。您去洗把脸精神精神吧。”
倒了水回来,宋鹤因捧着一个手炉,恹恹盯着桌上的书卷,芙笙弯腰将茶盏递到桌上,柔声道:“殿下润润唇。”
宋鹤因默不作声,只捧着茶盏一口一口啜着白水,一杯热水下肚,她面色微微红润起来,才哑着嗓子问:“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殿下不说,妾便不会问。”崔芙笙搬来一个圆凳在她身侧坐下,支吾了一声又问:“殿下冷吗?”
宋鹤因一怔。屋内只支了一扇小窗,她脚边还烧着一个炭盆,原不该觉得冷。宋鹤因却觉寒意自脚底漫上,冻的她心底寒凉。
“有一些。”
“没所谓的。”
拦下要去关窗的芙笙,宋鹤因忽然问:“你见过赵二姑娘吗?”
“赵二姑娘?”崔芙笙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哪个赵家?”
她入宫前是家中庶女,嫡母还算仁慈,说不上要做小伏低在嫡母与长姐手下讨生活,想要随意出门却是有些难,别说谁家姑娘的茶会会下帖子给她。她连东京有几家姓赵都不知晓,更别说知道谁家还有一个二姑娘。
“要不,妾去打听打听?”
“不,”宋鹤因连忙摇头,面上泛热,“我随便问问的。”
便是要问,也是轮不到自己的。
“对了,梁王妃进宫给圣人请安,来看过您。”芙笙将桌上的盒子递给她,“梁王府别院刚落成,说是过几日请您去玩。”
是一串白玉手钏。
宋鹤因在腕上比了比,手钏比她腕子大出不少,她便又放回盒子,“三哥哥素来有情致,院里总有些稀奇古怪的花,待那日我带你一起去看。”
“还有,定国公夫人今日也进宫了。”崔芙笙手里捧着一个礼盒,是一株老山参,还有些补身子的药,小公主见得多也吃的多,惫懒似的应了一声,喊人收起来。
“国公夫人怎么今日进宫了?”她依稀记着,国公爷夫妇年纪也都大了,夫人倒是个好相与的,曾是东京城的大家闺秀,待人也和善,“出了什么事儿吗?”
“说是进宫请太医去府上瞧病的。”芙笙凑近几分,压低了声音,“国公爷恐是……”她终是不忍说下去,叹了口气。
老将军多年征战沙场,落下旧疾总是有的,因因沉了沉脸,寡淡的应了一句,“那平大姑娘回来了吗?”她想了想,“荣阳一贯与她要好,没同我说,应是没回。”
“平大姑娘…”崔芙笙低声念叨,忽得抬起头,“是平闻风平大姑娘?”
她眼睛忽的亮了一瞬,随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抿唇讷讷道:“两年前平大姑娘孤身一人下江南,扬言要画遍天下好风光,名动京城,妾虽足不出户,也略有耳闻。”
“她幼时便是在国公府长大的。”小公主一面往里走,难得见芙笙有情绪波动这般大的时候,她一面又和芙笙跟讲故事似的,“国公夫妇感情深厚,只可惜子嗣单薄,只有一女。”
“后来下嫁给了现在的宗正少卿。”她语气淡淡的,崔芙笙听她用下嫁一词便知公主立场如何,只听她继续说,“也是好人家的掌上明珠,嫁过去竟又受妾室折辱。平闻风出生时,他们的关系连表面夫妻也做不得了。老国公心疼女儿和外孙女,这才将她接到国公府。说来也怪,国公府的小姐原是同意和离的,不知怎么,又不肯了。”
说到底不过是上一辈的事情,她大部分也是在孃孃那儿听来的,因因却跟真事儿似的说,“去岁回京,听荣阳说要上南疆边境。”她语气里透出些不经意的惘然,说完又自嘲似的摇了摇头,“少有人像她这般自在,若是有机会,倒想问问她,南疆的风光好不好。”
“国公府如今自顾不暇,还惦记着殿下。”崔芙笙替了小宫女的手,侍立在一旁等因因洗手。小公主略一点头,“我晓得,这份好意我记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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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国公病重,大内派了太医去国公府,并不是值得隐瞒的事情,陶聿知道这事儿却是归家的陶璇带来的。
“定国公不是病了么,侯爷过府看望。”她拧着帕子点了点鼻头,“哪里知道人闭了府门,吃了好大一个闭门羹,这才回来晚了。”
陶聿眉心一跳,关注点落在闭府一事上,沉了沉脸没说话。
“病了?”陶甫之讶然,“早朝还见着他了。闭了府门,看来是…”
只是离得远,匆匆一个照面,也确实难想到回去后就一病不起了。
他话未说完,只听徐大娘子的贴身管事祝妈妈跨过门槛匆匆而来,顾不得拭汗,匆匆道:“主君,大娘子,大爷携妻眷来了。”
徐氏本听陶璇说这些闲言碎语,还颇有些意趣,闻言脸立刻垮了下去,她反应得很快,只对陶聿说:“你先回院里避一避。”
她避陶家大房如蛇蝎,陶甫之被落了脸,上扬的嘴角登时僵住了,陶聿没说走不走,已是来不及,只听廊外笑道:“二弟。”
陶承之抚须而来,身后跟着他夫人白氏与一名戴着白纱帷帽的女子,大剌剌进了门,徐大娘子才堪堪起身,正打算见礼,只见陶承之与白氏已坐下,她心中冷笑一声,绞着帕子也坐下了。
祝妈妈领人上茶,陶甫之一贯是个好脾气的,和和气气开了口:“大哥远道而来,倒是我们失礼。”
徐大娘子剜了身边人一眼,心中冷哼。
“哪里的话呀。”白氏捧着一盏茶,她声音尖细,“聿哥儿中了探花,这是天大的喜事,总要贺一贺。”
她眼睛在陶聿身上转了个圈,“只是我们也是看了榜才知,紧赶慢赶,没晚了吧?生怕叫人说咱们两家不亲呢。”
徐大娘子咬牙,她与白氏早有龃龉,更是看不上大房一家,这般阴阳怪气的话一出口,恨不得将那盏热茶泼白氏脸上,忍了又忍,嗤笑一声正要发作。
“原也不是大事儿。”陶璇接过话口,敛眉道:“大肆宣扬,只怕也招人笑话与嫉恨。”
“知白本不欲出来见客,还有差事要办,只是大伯来一趟也不易,这才见一见。”她笑的恬淡,话却不好听,这就是指着鼻子说他们大房二房早已分家,不请自来又是什么规矩。
白氏落了脸,就连陶承之也面露尴尬,白氏将茶盏磕在桌子上,扬了扬眉:“哟?璇姐儿也在呢,是婶婶眼神儿不好了,还以为出嫁从夫,你好好在侯府做侯夫人呢。”
“可见璇姐儿孝顺。”陶承之抢过话头,遭了白氏一记眼刀,他笑道:“既是贺喜,也不能空着手来,也没什么能送的出手的,聿哥儿看看还欢喜?”
陶聿这才上前两步,自进门便没说一句话的女子手里捧着一个盒子,施施然上前开了盒。
是一方雕鱼青石砚。
那女子上前,徐大娘子才注意到,她眉心重重一跳,陡然意识到大房打得好算计。是以祝妈妈已经抢先一步,接了盒子,陶聿行了一礼:“长辈送什么都是好的,劳大伯费心了。”
“瞧我,忘了介绍了。”白氏直起身,懒懒扶了把头上的步摇,“若若给长辈问安呀。”
那女子这才掀了帷帽,露出一张清丽的脸,她年岁看起来并不大,垂眼行了礼,白氏拉过她的手,“这是我娘家侄女白若若。”
徐大娘子彻底坐不住了,甩开陶甫之拉着自己的手,拂了拂袖口:“是从未见过呢。大哥远道而来,可要留饭吗?只是我们饭食素来清淡,怕不合哥哥嫂嫂的胃口。”
这就是赶人了。陶承之和和气气来,白氏的心眼被看了个穿,是坐不住了,只甩下一句“家中还有事”拂袖而去,陶承之跟在她身后,倒是白若若,神情自若戴上了帷帽,行了一礼才出去。
小王爷今日约了陶聿看戏,眼下太阳快要落山,他匆匆就要走。陶璇归家还未同祖父请安,姐弟俩一前一后出去了。
“阿敏,你至于此?”才出二道门,陶甫之已经坐不住,他霍然起身,只觉头疼。
“这还看不出她的心思吗?”徐宜敏冷笑,儿女皆不在场,她气的破口就骂:“什么弟弟弟妹的叫的亲近,既不是你血浓于水的胞兄,父辈又早已分家,你待人倒是客气,人早已跟盯猎物似的盯上了聿哥儿。”
“这砚台见了我只觉晦气,满心的算计!”她不住走了几步,扬声道:“凭我们家什么好的没有?祝妈妈,祝妈妈,还不扔出去!”
主君与主母这样大吵,屋内不敢站人,就连祝妈妈听见叫喊从院外跑来,也是怯生生站在檐下,她觑了一眼陶甫之,不敢迈近一步。
静了片刻,只剩徐宜敏细碎的脚步声。
“满心算计也罢,终归是我大哥,何况也许他并没有这样的意思。”陶甫之深吸了一口气,他并非浮云遮日真晃了眼,只长叹一声:“撕破脸,于我们有什么好处?”
他拂袖而去,没再停留。
“呵,这话你自己信吗?”徐氏嗤笑,没管他听没听见。
这些年大房每每腆着脸上门,哪次不是得了好处回去,他们如何敢撕破脸。
厅内空荡,徐大娘子走了几步,又跌坐回梨花椅上,急急地喘了口气,她被气急了,坐下来只觉得脑袋头晕目眩一阵疼,也不知在对谁说,“我倒真想撕破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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