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惯看不上徐宜敏那副谁也瞧不上的劲儿。”今日几乎是被赶了出来,白宁坐在马车里面色铁青,她狠狠剜了眼身旁的陶承之,没好气道:“刚才你作何打断我?”
陶承之好声好气地要去拉白宁的手,见他是个闷葫芦,一杆子也说不出几句话,白宁更是恼火,冷哼一声,一只手指着长久不说话的白若若,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是呆的吗?平日里察言观色,在我跟前端茶递水,适才一句话不会说?”
她细长的指甲直戳白若若的太阳穴,白若若微微侧头,却不敢躲,闷声挨骂。
“何苦呢?我瞧聿哥儿并没有那样的意思,再者…”陶承之将夫人的手拉下来,低声开解:“再者如今聿哥儿身份贵重了,叔父向来清贵,他的正妻自是要好好挑选的。”
他这话说的隐晦,但白宁也听出了其中之意。无非是说白家门楣不高,是高攀不上探花郎的。白宁一听就挂了脸,倒是白若若仍垂着头,不知哪儿来的胆子,也怯生生开口:“是,我瞧小陶公子也看不上侄女的。”
白宁甩了甩帕子,门楣向来是她的痛处,这会儿被丈夫侄女戳中了心窝子,眼圈登时就红了,恨恨道:“是,是,当年是我拿着帖子求上门来,若非你们为着名声,我这破落户也攀不上你们清贵人家。嫁进门来,徐宜敏有个好爹处处压我一头,我是伏小做低伺候婆母呀,后来分了家,日子越过越紧…”
她又哭又闹,听的陶承之脸一阵青一阵白,愣了半晌只能将人搂在怀里低声劝慰:“我…我这也没说什么呀。”
白宁仍在哭,“我没别的心思,咱们芷姐儿年岁还小,若若双亲皆不在,我只是想她过的好些,她的前途得我来挣,不是要算计他们家,都是姓陶的…”
白若若眼睫微颤,正想说姑母也没必要为着所谓的前途这般闹,见姑母眼圈红红,两行泪扑簌簌掉了下来,只得悻悻禁了声。
“我…我再同二弟说一说。”陶承之默然,想了好半天才酸涩地开口,“再试一试。”
他既已承诺,白宁便不在哭天喊地闹着委屈,只在他怀里默默用帕子将泪拭了,一行人回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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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爷要请陶聿看戏,大包大揽了一整个戏楼,请的是江南来的戏班子,等陶聿到时,他已经对着一个空椅子开始小酌。
“陶知白你现在排面可大了。”楚绍钦见他来,一把将人按在座位上,“敢叫小爷等。”
他手里攥着一个酒杯,大有陶知白不喝就不撒手的意思。陶聿闷声笑了下,心说楚绍钦的脾气自年少时就没改过,斟了酒一饮而尽,“给小王爷赔罪。”
一杯下去他只觉得嗓子眼儿烧的慌,楚绍钦笑眯眯地松了手,手一挥,前板已响,他自袖口里掏出颗青枣来,不甚在意地用袖口擦了把,扔进嘴里。
“哪儿来的枣?”陶聿的注意也并不全在这出戏上,随口问道。
“院里打的。出门前荣阳这妮子央我带她出来玩儿,打了几颗枣子贿赂我。”楚绍钦吐了核,懒洋洋道:“几颗酸掉牙的青枣就想贿赂我,我才不带她出来,烦得很。”
酸掉牙见你也吃的开心。陶聿心中腹诽,不明不白笑了一声。
楚绍钦邀他看戏,心思却全然不在这出戏上,又是喝酒又是聊闲天,从自家妹妹说到东京权贵,他素日只醉心玩乐,吃酒看戏打马球,多半他是攒局设宴的人,东京上下的事儿少有他不知道的。陶聿原先还能一心两用,看一看这出戏讲的什么,被楚绍钦灌了几杯,脑袋也开始发懵,只能听得清耳边小王爷叽叽喳喳。
“救命!救救我,有没有人救救我!”
戏文正唱到“鸿飞不到处,总被利名牵。”,外间忽的传来一声凄厉的喊叫,脚步拖拽声由远及近,甚至隐隐盖过了这出戏,陶聿大脑有一瞬的空白,猛的站了起来。
他推开门,只见一名满脸络腮胡的汉子拽着一名妇人,正往楼下走,动静不小,掀翻了两道菜一壶酒,满地狼藉。那名妇人见有人理会,叫嚷得更大声,扑在地上就要往前爬:“公子,公子救命啊!”
“这是怎么了?”楚绍钦喝的不少,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搭着陶聿的肩往外看。
“这是我孩儿他娘,前两日闹了些脾气。”汉子将人往回拽,拥进怀里,陪笑道:“叫贵人见笑了。这就带回去。”
那妇人被钳在怀里,只能发出些含糊不清的呜咽,半拖半拽地往楼下走。
“孩子不管跑来看戏,这像什么样子?非要闹这一出,赶明儿就休了你!”汉子边走便骂。
陶聿觉得不对,可神智还未完全清醒,一团乱麻似的,他本能地要追出去:“等等…”
“诶诶———你做甚?”楚绍钦拽住陶聿,拉着人往里走:“陶知白,人夫妻的事你掺和什么?”
“我说不清,只是…”陶聿挣开手,“只是若那妇人真与他不相识又该如何?至少请官府来对了户籍,再放人走。”
他趴在二楼的窗台上,再往下看哪里还有人影。
“大庭广众之下,谁会来这儿拐人。来来来,还是来同我吃酒,这戏呀,还得唱起来。”
陶聿被拽回椅子上,低声道“也是。”
这是戏楼,即是南曲班子栖息之地,也是权贵出入频繁的地方,动静大些就会被扭送见官,谁会在这里拐人?
他眼睛闪了闪,又咽下一口冷酒,没再吱声。
楚绍钦喝的有些多,出戏楼时神智已不清,依在陶聿身上送上了马车,临走还不肯撒手,叫道:“明日…明日一同打马球去。”
陶聿颇有些无奈,哄孩子似的应了,把人塞上车,婉拒了送他回去的好意,他目送马车扬长而去,揉着眉头被元嘉扶上车。
“公子头疼吗?”元嘉的声音透过帘子传来,“大姑娘在家煮了蜜水。”
“阿姐在家?”
“是,大姑娘说天色晚了,不必等姑爷来接了。”
车马颠簸,又吃了几口冷酒,只觉五脏六腑混在一起的难受,到府门前也是被元嘉扶下车,慢慢往里走。
门厅还掌着灯,陶璇孤坐在椅子上,见他进来,抬了抬眼皮,“去把蜜水热一热,送二公子房里去。”
“阿姐还没歇下?”
“午后喝了盏浓茶,这会儿精神得很。”
“是精神的很,还是等姐夫来接?”陶聿揉了揉眉心,玩笑道。
“他不会来接的。”陶璇挺了挺腰,坐的更直一些,低声道:“等不到他,我自不会等。”
她扬着下巴,将那盏茶轻轻磕在桌子上,轻微的磕碰声被她的轻讽盖过去,等陶聿回神,她已跨步走了出去。夜色深重,盖在她身上,陶聿恍然觉得,好似阿姐的脊背已不如从前那么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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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大雨滂沱,定国公府却仍灯火通明。已近子时,宗政少卿平瞻山的的大娘子蒋氏撑了一把伞立于阶前,屋内医官聚在一处,对处方各执一词,蒋氏又往下迈了一步,神情木然。
风急雨也急,她左肩已被斜风细雨浸湿了大半,仍平静地站着。
忽得,内室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夹着什么东西翻倒的声音,她很快听见有人叫起来:“太医!”
有丫鬟捧着铜盆出来,飞快的穿进雨帘里,只见一条沾血的帕子搭在铜盆边缘,晕出两三朵血花,雨珠洒在水里,噼里啪啦一阵脆响。蒋氏瞳孔急速收缩了一下,一时分不清是雨落在了伞面,还是砸在了血帕子上。
“官人!”定国公夫人宁氏被老奴掺着,跌跌撞撞小跑而来,伞被她扔在了身后,她面上说不清是雨是泪,凄厉地叫着,就要冲进内室,迎面就要撞上蒋氏,在阶前双脚一滑,险些摔下去。
“母亲。”蒋氏终于有了些反应,一把搀住宁氏,她手劲太小,两只手才将人扶稳,那把伞在阶上滚过一圈,跌进水洼里。母女俩就狼狈地在雨里,蒋氏扶着宁氏往上走了两步,她轻声道:“母亲这般,还是别进去了。”
“姚妈妈,取干帕子来给母亲擦一擦,再去煮一碗姜水来。”蒋氏取帕子把脸上的水珠擦掉,鬓发贴在脸颊上,内室已安静下来,她道:“夜深了,叫厨房煮点宵夜分与太医们,到底是大内来的人,怠慢不得。”
宁氏被扶着,说什么都不肯再回去换衣裳,由姚妈妈勉强擦干了雨水,坐在檐前搬来的椅子上,默默地抹泪。
蒋氏仍站着,由雨斜打在身上,姚妈妈端了姜茶给她,她摇了摇头,没有动作。
“明日请姑爷来一趟。”宁氏皱着眉将姜水咽了,内室已经静下来,太医陆陆续续又走出来,她面色和缓了些,“无论还有没有真心,他这般不闻不问终是落人口舌。你爹爹这些年并未亏待他。”
“自病倒后,可曾来看过一眼,我不说让他侍奉床前,也不要他喂药端茶,车架过国公府门前连一丝停留也无。平瞻山这十数年来,踩着你爹爹的肩膀,官至从五品,他该有些良心!”
“落人口舌?”蒋莞青扯着唇角不声不响笑了一声,她凝视着雨幕道:“我们两家,还有什么情分可言?昔日险些闹到官家与圣人面前,全东京谁不知道,只怕都等着看两家笑话呢,何必叫他来,猫哭耗子假慈悲,惹人生厌罢了。”
“他就不是有良心的人,说他狼心狗肺也好,说他人面兽心也罢,这会儿只怕与那李小娘花前月下,缱绻难分呢。”蒋莞青面色如常,“风儿已在回京路上了,只盼父亲再撑几日。”
她说的是撑几日,没说盼父亲好起来,言语中竟是最后一面之意。沉疴难起已是板上钉钉,她不愿这样骗母亲,也不愿骗自己。
宁氏听了一半,便再听不下去,攥着帕子呜呜咽咽又哭起来,她红着眼圈泪珠扑簌簌往下落,咬牙道:“莫说平瞻山,你也是硬心肠。”
蒋莞青眼睫一闪,雨丝正好飘进她眼里,她只觉涩涩,忙垂下头去。
待到四更时分,定国公府才逐渐安宁下去。陶甫之接过小厮手里的伞下了马车,待漏院内站着寥寥数人,他神情颇有些倦怠,更没心思打招呼,站在角落拢着袖口接二连三地打哈欠。
“陶大人。”
陶甫之闻声扭头,只见新升任的户部侍郎冯评笑意盈盈而来,他自然地站到陶甫之身旁,寒暄道:“还未恭喜令郎,高中探花。”
冯评又问:“六部二十四司,不知令郎有没有缘分,同我做同僚?”
“官家的心思怎好猜。”陶甫之呵呵一笑,十分谦逊:“在哪都是为官家效力,皆是同僚。”
他还怕冯评揪着这事儿不放,又见平瞻山提着灯笼来,就道:“也不知今日定国公还上朝否?”
“不成啦。”冯评敛袖远远朝在平瞻山身后的左恭明行了个礼,凉凉道:“如今是连床都起不来。我家与定国公府只隔一条街,昨夜动静大着呢。”
他言罢,又挑眉看了眼平瞻山:“平大人今日还来上朝,倒是意外。”
语气说不清是真疑惑还是嘲讽。
陶甫之的视线落在平瞻山身上,那人面色青白,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扶着腰,眼睛半眯着,好似下一秒便要睡过去。
他与冯评不过点头之交,客气了两句都不再说话。五更一刻,远远有星光而来,群臣原拢在一块儿谈天,待看清马车,即刻噤了声,四散开去。
太子宋璟川面色阴沉,一眼不发地下了马车,没人敢在这时候触太子爷的霉头,弯腰行过礼是大气也不敢出。
好在这样凝重的气氛没持续很久,便有内宫人提着两盏琉璃灯,引诸位官员进文徳殿朝会。
嘉定帝已近五旬,夜间一场大雨,扰得他不得安歇,此刻面色有些不愉,依着九龙椅的椅背,淡淡扫了眼阶下的众人。
他视线落在太子身后的空缺里,撑着椅子往前靠了靠,“定国公可好些了吗?”
无人能应这话。定国公无子,昨日又闭了府门,与他关系亲厚些的群臣也没能见到面,吏部尚书正犹疑着如何应答,只见平瞻山迈出一步,垂着脸恭敬道:“回官家,丈人是旧疾复发,昨日大内派了太医,现下已见好了。”
陶甫之在人群里撇了撇嘴,宋璟川闻言只轻轻弯了弯唇角。
嘉定帝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侍奉床前,你有心了。”
一句话叫平瞻山脸色煞白,他使劲压低了头,生怕说得多了听出话语里的抖意,连连称是,退回到队伍里。
好在嘉定帝对此不甚在意,他随口一问,表的是关心臣下的态度,也就顺势不吝啬地一夸,至于平瞻山是否真的仁孝,与他而言都是可有可无的事。他又问:“还有事要议吗?”
“官家,臣有事要表。”自队伍的后方走出一人,他朝君王深深一揖,朗声道:“春试张榜已过数日,官家可定了授官名录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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