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8章

宋璟川微微回头看向那人,一身绯袍眉目清明,他对人没什么特别的印象,又侧过头去看礼部尚书何经文。

何经文也颇为诧异,额头甚至已经冒出了细汗,暗骂这人年轻气盛。礼部早在春试张榜前一日就递了折子上去,一直未曾批复。

都是浸润朝堂多年的老狐狸,从中大概能窥探嘉定帝的意思,他对某些人还有疑虑,至于某些人是谁。何经文觑了眼斜前方的太子殿下,发觉他正盯着自己,连忙收回眼,大气不敢出。

春试的大部分举子是寒门出生,一部分是官家子弟,而能如陶聿这般一举夺得探花的官家子弟更是少之又少,偏偏陶聿与太子殿下交好。

谁都可以着急,已致仕的陶大学士急,陶甫之急,太子殿下急,总之不必是礼部着急。

他春试张榜后生了场大病,如何也没想到今日会捅出这么大的窟窿,何经文回头瞪了眼同样冷汗涔涔的礼部侍郎,只觉耳朵嗡嗡作响。

嘉定帝未曾应声,只淡淡扫过何经文,又看太子,最终将视线停留在那个年轻人身上。

“官家…”年轻官员保持作揖的姿态已太久,大殿内无人说话,静的出奇,他微微支起头,试探喊道。

只听嘉定帝问:“距离张榜过去几日了?”

“三…三日。”年轻官员忽的结巴了一下,一种不算太好的预感攀上心头,他掐了把自己的手心,仍有些茫然。

“哦。”嘉定帝颔首,平静道:“朕已有决断了。”

他凝视着那个看起来有些慌乱的年轻官员,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臣礼部郎中曾观屿。”

“很好。”嘉定帝平静地摆了摆手,扫过一眼太子,发觉他神情木然,只如木偶一般站在那儿,不动声色道:“退朝罢。”

宋璟川才回过神来,行过一揖后退步往外走,群臣便陆续跟在他身后。何经文好似神魂才回笼一般,拎着朝服的下摆就往外走,他才出紫宸殿,只见太子殿下立于阶前,身旁内侍替他撑着伞。

何经文浑身一凛,顾不得雨势,小跑过去行礼:“殿下。”

宋璟川并未看他,只望着群臣三三两两走下台阶的身影,他忽道:“何尚书的礼部,出了个耿直的人。”

“臣……”何经文弯下腰去,就要请罪:“臣几日前着了风寒,故……故……”

“好端端的请什么罪?”宋璟川温声道:“也许耿直也有耿直的好处,只是父皇的心思难断,为臣也好,为子也罢,都不要妄测圣意,你说是不是?”

他看了眼何经文,接过内侍手里的伞,“既是病过一场,还是不要淋雨罢。你撑伞送何尚书回去。”

那名内侍跑去拿了角落的伞,何经文目送太子远去,脚一软险些栽在内侍怀里。何意,这是何意?

是认为今日之事是自己指使?还是仅仅劝告自己,为臣本分是忠君,莫要自作聪明?

大雨磅礴,遮掩着何经文的视线,他看不太明白。

———

“甫之兄!留步留步!”

陶甫之正要收伞上马车,听身后有人唤,又重新撑开油纸伞,见是大理寺少卿王骆。他怀里抱着一顶直脚幞头,雨水溅在绯色朝服上,小跑朝自己而来。

陶甫之觉得纳闷儿。今天是什么日子,一个两个都要找自己搭话,他想着,面上却已经露出了笑,客气道:“王大人跑这么急做什么?”

“甫之兄走的倒快。”王骆呵呵一笑,他环顾一圈,伸手将陶甫之拉到马车后的角落,硬是挤在一把伞下,压低了声音:“说来见笑,大理寺有桩案子,不知如何办。还请刑部也出两人,一同斟酌斟酌。”

“什么案子这般难办?”

“昨日下午,在京郊天游峰下头,发现了一具尸体。”

“摔落山崖,不是常见的事吗?若无外伤痕迹,当一桩意外便能结案。”

“不是不是,诶呀。”王骆绯袍上溅了不少水渍,他用宽大的袖口勉强将额角的雨水拭去,他着急解释,一跺脚接着道:“那尸体身上有一块东宫的令牌!”

王骆苦着脸,“原也不打紧,当意外结案,他是领了太子殿下的差事出京去,跌落的高度,如何也不像能摔死的,马与行囊也不见了。”

“我又如何敢问殿下是派了什么差事。”王骆越说越急躁,只一味拉住陶甫之的衣袖,“甫之兄你瞧今日殿下的神色,我是真的……”

“马与行囊皆不见,难道是匪寇?”陶甫之沉吟片刻,还未等王骆说话,便已经自己反驳:“可前不久皇城司才剿过匪。”

“是,更何况还留下了东宫的令牌。太子殿下哪里能信这是意外。”

雨竟有越下越大之意,两人在一把伞下着实有些挤,陶甫之半个身子湿漉漉的,见王骆整个后背都湿透了,绯袍浸了雨水颜色暗沉下来,他沉沉叹了口气,一时理不清思绪,将伞偏向王骆那侧,“总归这案到了刑部也要复核,等雨停了,我再派人上大理寺。”

他一脚已经登上了车辕,回头又看了眼直愣愣站着的王骆,轻叹一声还是对这位已过四旬的大理寺少卿宽慰道:“总归也不是什么大事,太子殿下不过要一个结果罢。”

平阳侯归朝在即,官家亲自交付这桩差事到太子殿下手里,哪里会有时间还管一个侍卫是怎么死的。陶甫之从怀里取出帕子一点一点吸干朝服上的水,他想,查得出凶手能固然是好,可若真的毫无头绪,一个结果而已,意外、遇匪,都可以称得上是结果。

而王骆显然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宋璟川才上马车,就有内侍喊住他。他掀开帘子的一角,那内侍冲他一躬身,“殿下,官家请您去用早膳。”

宋璟川一愣,迎着春雨跟在那内侍身后进了福宁殿。

“来。”嘉定帝依着两个软枕,由内侍布菜,拦了宋璟川要行礼的动作,一指前头的圆凳,淡淡招手。

宋璟川仍规矩地行了个大礼,才走过去替了内侍的手,弯腰替君父布菜。他太过谦卑,嘉定帝扫了一眼,只觉窝囊,语气也不好起来,拧眉道:“让你坐便坐。”

宋璟川浑身一凝,手上的筷子放也不是,拿着也不是,一时僵持不下。

“殿下也是仁孝。”侍立一旁的梁悯忙陪笑接过那双筷子,请他坐下,还不往捧嘉定帝一句:“官家心中分明高兴呢。”

“呵,你看的明白?”嘉定帝轻笑一声,总算没揪着这事儿不放,又喝了两口粥,“春雨连绵,穿的少些了,可见东宫的人做事不当心。”

君父动筷,太子才敢勉强用了两筷小菜,乍听这般关心之语,错愕地抬了抬眼皮,他的手贴在胸口,颇有些受宠若惊:“谢爹爹关怀。盈之也说臣穿少了,是臣觉得朝服宽大,也够御寒。”

他提起妻子,好似还有些不好意思,只羞赧地笑了笑,起身将吃着好的两道小菜离嘉定帝近了些。嘉定帝却冷哼一声,不知是何情绪。

“听说前两天,兵部的齐廷云想把女儿送进东宫做侧妃?就差到我跟前说媒了。”

宋璟川一怔。他头脑有些发晕,定了定才恭敬道:“是,不过臣觉得东宫盈之一人,侧妃一人,良娣一人,也足矣了,况臣对齐姑娘也无意……”

“嗯?”嘉定帝用帕子擦了擦嘴角,随手扔到桌上,似笑非笑问:“是无意,还是不敢?”

一股寒凉攀上宋璟川的脊背,宽大的袖袍下,他狠狠掐了把自己的手心,平了平气才缓缓道:“是不敢。”

“爹爹不知,盈之虽贤惠得宜,府内之事皆能料理明白清楚,可我府中若人太多,她虽不说,心中总也还是容易含酸。”宋璟川语气中有些苦恼,“臣不愿她这般。”

提起妻子,他总有说不尽的柔情,眼里划过一丝笑意,“盈之她是爹爹为我择的,她很好。”

嘉定帝默了片刻,朗声大笑起来,他遥遥点了点宋璟川,又背过手:“你啊。”

很快就有人上来收桌子,嘉定帝在书桌前铺开纸,将一本奏折放在桌上,“你来看。”

宋璟川犹疑两秒,还是上前展开了那封奏折。是一串名录,他粗粗扫了一眼,很清晰地看见了陶聿两个字。

陶聿的名字在最前页,翻过状元便是他。宋璟川心里有了成算,知道这大概就是今晨起引起风波的那封,等着官家授官的名录。他心中一沉,面上仍是茫然无知:“这是?”

见嘉定帝头也不抬,他只好硬着头皮接下去:“是……今科仕子的名录?”

嘉定帝不置可否,只问:“你怎么看?”

“臣……”宋璟川瞪大了眼睛,无措道:“臣不知。”

“呵。”嘉定帝冷冷一笑,脸上的嫌弃不似作假,他道:“让你说便说,总这样装傻充愣,唯唯诺诺。”

言语间,他几笔已经将状元、探花与榜眼的名字写在了纸上,“其余都可再论,这三人才是紧要的。”

宋璟川堪堪扫过一眼,状元与榜眼二人皆是寒门出身,偏偏中间夹了一个陶聿,想来爹爹应已有成算,可这个问题非答不可,他提了口气,只见嘉定帝重新提笔,在纸上分别落下御史台院、学士院还有……户部。

宋璟川全身紧绷,诡异地沉默了一秒,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尽可能平缓道:“其余两人臣都不熟知,甚至素未谋面,只是陶聿,他有才情,人也正直,御史台院也许是好去处?”

能从学士院走出来的都是宰辅人士,陶思敬还未致仕前已是翰林学士,陶聿不会,也不能再进学士院。至于户部,他心中寂寂,径直略了过去。只剩下御史台。其实这是大多是仕子的好去处。仕子们出身大多没有门第,御史台素来是得罪人的活,历代皇帝总喜欢把这些清白而毫无根基的人放到御史台,或做棋子,或做刀柄,布得一盘好棋。

可陶聿呢?他出身清贵,祖父、父亲皆在朝为官,关系盘根错节,进了御史台,恐怕步履维艰,步步得罪人。

嘉定帝挑了挑眉,在陶聿和御史台之间画了一条横线。他撂下笔,忽道:“你我父子二人,是不是很久不曾对弈了?”

宋璟川忍下心中的酸涩,微微一点头。

“那好,今日便好好煮一盏茶,再来两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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