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俨有个怪毛病,喜欢旁人看起来乱七八糟不讲道理的娱乐方式,例如在大雨天不带任何雨具骑自行车回家。
他管这叫高雅,周昙敲着他的头说这叫高瘫。简而言之,就是从脑子开始一下都高位截瘫了才会做出这种事。
他不会反驳周昙的话,但依旧我行我素大雨天蹬自行车回家。今天他遇到了一个很满意的猎物,心情很好,又遇到他最喜欢的大雨天,好运加倍。
雨水将他的衣物全都泡软泡湿,紧紧地贴在皮肤上,勾勒出紧致有型的身体曲线。勉强盖住下颔上伤疤的黑口罩也全是水,他仅仅是扯动了一下,就流出大片水花。
这可真是致命。
等到他带着一身水像个水鬼一样爬上了周昙事务所的楼梯,他已经全身没有一处干的地方了。但他依旧很欣悦地哼着小曲打开了门,迎面碰上来事务所发布委托的客户,只得装作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脱下全湿的外套直径向浴室的方向走去。
“刚刚那个是我弟弟,脑子有点问题,天天发神经,秦先生不要在意啊。”
周昙陪着笑,给客户再倾上一杯茶。她在业内被喊做“红发魔女”,本人也染了一头暗红色的卷发,不知真实年龄几何,长相却是十五六岁的娇媚少女,再加上非正派的作风,在通灵师的圈子里风头很盛。
客户回过神。这时他才注意到男人是一身水走进来的,不得不暗自琢磨,好好一个帅哥,长这么一张脸,怎么脑子有问题呢?
周俨可不管老师如何编排他,自顾自地在浴室里脱了衣服准备洗热水澡。被浸湿报废的口罩也扔在了垃圾桶里,露出下颔一道暗红色的伤疤。他的腹部也有一道疤,划开的位置却很微妙,似乎正对着肋骨上方,和肋骨的生长方向一致,好像是有人刻意将皮肉分割开,取出了里面的骨头。
白色的水雾在狭小的淋浴室里扩散,模糊了周俨古典式镌雅又暗藏锋芒的面孔。
头发全淋了雨,也需要清洗,周俨加上了洗发水,有点愣神地看着自己白金与黑颜色交织的长发。最开始漂白的痕迹依旧留存,新的黑发却也早已长出,使整体发色呈现出由黑到白金渐变的色彩。周昙说这样很漂亮,但是他感觉不出来。
世间通俗的审美规范对他来说都隔了层无法理解的墙壁。
等到洗完澡披浴袍出来,厅堂里早已不见客户的影子。周昙独自一人坐在办公桌前,身前摆着琳琅满目大大小小的小瓶子,彩色的荧粉在瓶子中闪着微光。
“周俨,过来一下。”
他依言走近,红发魔女摇了摇手中的透明指甲油,算盘打得响叮当。
“有什么委托吗?”
夜昙事务所,表面上的侦探事务所,实际上的私人灵异事件委托会所,其掌控者周昙,是以【伪装】类的能力而闻名的魔女。
在华国乃至霓虹的古代典籍里,这种能力被称为某种戏法,深受唐代术士们的青睐,有不少奇闻异事传播至今。用更通俗的话来讲,就是幻术以及相关术法的变形体。
周昙按着他的手往上涂透明指甲油,一旁的紫外线灯亮着。周俨没有说答应还是拒绝,任着周昙打扮他。从小时候到现在,周昙对他的事都是一手包办,他对这些事情没有兴趣,也没有正常的评判能力,耳洞是老师带他打的,发色也是老师要求染的,衣柜里的衣服都是老师添置的,周昙时常说如果她不管他会变成个身无牵挂的野人,周俨却想,有的时候远离人类文明当个野人也不错。
“那算什么委托啊,估计就是装修材料里有过敏物,不过该坑的钱就不要放过——”
就知道是这样。
周俨低头看着涂了透明指甲油的指甲,耳朵听着周昙嘱咐的事情,实际上却在想遇见的高中生模样的诅咒,或许说是恶灵?可明明是人类的身躯。不过,人类的身躯会保留有那么强烈的恶念吗?
“周俨?你在想什么?这么高兴。”
周俨迷茫地抬起头。
我刚刚表现的很高兴吗?那我…我是因为遇见了合适的猎物而高兴吗?
“很难得呢,是遇到什么强有力的对手了吗?阿俨是未达到心理阈值就不会有情绪波动的人呢。”
周昙在很多时候都能一眼看穿他的心理状态,并给出最适合的指导。但这一次她并未多加干涉,而是起身去厨房里端来了微波炉中加热好的意大利面。
“想吃饭就去厨房里面端。”
周俨摇了摇头,站起身的时候耳边的暗红色发坠微晃,发出玉石叮咚的声音。
“我想去睡觉。”
他回到自己的卧室,在床上躺下来,闭目,强迫自己从过兴奋状态脱离,像是一辆高速运行的汽车被强行刹车,最后坠入冰冷深沉的梦中。
他回到了乌云掩盖的小巷,觅着一点他祈求的味道一步一往前走去,黑色的阴影在他的足下显现。
他的尖刀刺穿了男孩的胸膛,他如愿见到了鲜艳的血,还有生命的奔涌组成的红色曼珠沙华。
身披优雅皮囊的野兽,找到了他心仪的那个猎物。
景岁喘着气从梦中醒来,但胸口还残留有被刀剑刺破的触感。
“小岁?怎么了?”
李谨冰正好端了饭菜到客厅,看见他就坐在沙发上睡觉,不由得关心了几句。
景岁捂着胸口,还在回忆着刀剑穿膛的刺激,没听清李谨冰在说什么,下意识答道:“没事”。
只是与一个大美人组建了暂时残存的通感,替身被杀死的后遗症,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但他很喜欢…只要回想起来,身心都在颤抖,像是见到了自己最难防的天敌,下水沟中的阴暗被光明公之于众,扭曲的自尊在那一瞬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那是站在头昏眼花的悬崖上,因为害怕而想要跳下来的冲动。【1】
他坐在白炽光的光影下,一点点地吃着滋味一般的吃食,反复回味着常人无法接受的绮丽意味。
或许大多数人难以理解,但景岁切切实实地透过刀锋的相触感受到了那种情绪——
喜欢你。
喜欢那种幽深不见底的黑暗,喜欢链条中的崩坏与失序。
这是男人通过自身行为给他的答案。
景岁的幼时记忆呆板无趣,充斥着伦敦灰蒙蒙的天,还有不见日光的森林。
记忆中最美好的日子,是母亲端坐在藤椅中,微笑着沏茶,和妆容华丽的贵族女性谈话。
母亲不喜欢喝当地流行的红茶。她钟爱的口味偏辣,喜欢喝清苦的绿茶,父亲便费时费力地将这些东西收集,用以消解母亲的思乡情绪。
当时他还在牙牙学语,母亲将他抱在膝盖上,开玩笑般地将茶杯放在他的唇边。
苦涩的味道,属于茶水的香气。
母亲原本以为会看见他被苦得将近哭出来的神情,但看见的却是他平静的面容。
远脱离于普通小孩的,平静到诡异的面容。
那些古色古香的罗曼式生活,到底是在什么时候走向终结的呢?
小孩的眼睛记忆不住年岁。在有独立意识的时候,母亲的模样已逐渐变化。她不再温柔地低头轻吻他的脸颊,不再用甜美的声音喊他的小名,那道纤细的深黑身影化作了昔日时光的倒影,如水般的眼眸不复存在,只有平静无波与世隔绝的淡漠。
渐渐地,他从母亲的眼中,分辨出了深沉纯粹的恶念。
恶毒的目光如蛇蚁随行,景岁在这种**裸的目光中丢失了名为童真的残破外衣,才突兀地发现母亲的眼中只是诚实地反应出自己的模样。
当真实的母亲从森林中将他救回,他已经丧失了常人的感情。
艳色的火焰烧卷了凄厉哀嚎的恶念,他仰望着盛大篝火中的母亲,恍然发现自己已经辨别不出【真实】的模样。
从未见过这样的母亲——因此感到陌生,却想不起母亲最初的模样,心中只残留下了灰黑的【赝品】的身影。
他的心灵已经变质,从此不再有为人的【常识】。
十二岁的景岁呆坐在洋房的花园中,听从母亲的“观察这个世界”的言论,可以很乖顺的观察一天。
常青藤的阴影覆盖在了他的额前,他低头数着路过的蚂蚁,就像他在熙熙攘攘的伦敦街头用最空洞的眼神注视着往来的人群。
如果没有听见母亲的那一句话——没有最亲近之人的最出乎意料的言论,他还会将这种恶化的空洞持续很久,直到生命的尽头——
他听见母亲说:
“他如果知道真正的人是什么模样的话,他的状况就会好很多了。”
原来自己并不是“真正的人”吗?
他站在父母卧室前的黑红色地毯上,手搭在了门把上,最终却没有了任何动作。
从那以后,他开始学习“人类”。
学习装腔弄式的语言,掩盖内心真实**的假面;学习虚荣至上的野心,披上无害老实的外衣。
他学习到了与人交流的能力——尽管很多时候,他只是凭借自己的能力复现案例,不能理解背后的深意。
但从此之后,名为“景岁”的怪物,习得了在人类社会生存的能力。他行走在拥挤的人群中,却没有一人能识破他的“非人”。
【1】出自,《诡计集成:江户川乱步的推理笔记》,陈冠贵译本
杂谈【freetalk】
景岁的设定并非孤例。这个角色的个人经历有参考轻小说作品《空之境界》中【忘却录音】一卷中的玄雾皋月。
玄雾皋月在幼时是能见到妖精的孩子,妖精将他带回自己的族群,使他丧失了为人的一些定义(我更愿意这样评价)之后他得到的知识,不再是记忆而是文字的情报。换而言之,玄雾皋月的认识中只有文字【一切文字】
这与景岁设定中的【因为天性的强大容易吸引非人之物,由森林中诞生的灵带走,因脱离人类社会而走向非人的极端/纯粹】有异曲同工之处,不如说性格的形成上也有浅上藤乃的特点(【痛觉残留】一卷中的人物,也出自于《空之境界》)
不如说,在写这一本时,我的心里就残存有“向《空之境界》致敬”的想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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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Chapter 2 不曾偿还的彼岸(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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