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拿录取通知书那天,江荻去了趟钱程家,毕竟蹭了几天饭,不能抹抹嘴就走,好歹也要礼貌地告个别,顺便看看他考哪个学校了。
一进他家,江荻明显感到一股凝重的氛围包裹了全身。他给江荻倒水递座,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妈一脸衰容,比之前看到时憔悴了许多,江荻心想是不是钱程考得不好,所以他们心情都不太好。江荻看气氛不对,想赶紧逃离,于是跟他告别,但他却说:“晚上在我家吃饭,吃完饭陪我出去走走。”
江荻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听他语气里似乎有些哀伤,不知怎么拒绝,只好留了下来。
吃晚饭时,他父亲和姐姐都下班回来了,他们客气地喊江荻吃菜,但脸上都笼罩着一层悲戚和哀伤,这顿饭吃得极为压抑。
吃完饭两人出门沿着马路慢走,走着走着就到了两人高考的那所小学,他说:“我们进去坐会吧。”
两人走到教室楼梯上并肩坐下,沉默地坐了会,他问:“你还记得我妹妹吧?”
“嗯。”高考那几天在他家吃饭,看到有个房间里躺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他说过,是他妹妹。
“我妹妹她不在了。”
江荻一时没反应过来,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对她,让她得骨癌。”
什么?骨癌?江荻感觉自己脑子短路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认识这两个字,还是不知道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她生平第一次听到这两个字是从姑姑口中说出来的。初二的暑假,父母姐妹都在田里忙“双抢”,江荻正汗如雨下地在晒谷坪上翻晒稻谷,忽见姑姑哭哭啼啼地来到家门口。江荻不知姑姑为何哭得伤心欲绝,赶忙问姑姑发生了什么事,姑姑抽抽搭搭地说:“你姑父说他得了骨癌。”
江荻连忙求证:“他怎么知道他得了骨癌?”
“他说他骨头里痛。”
“他说痛你就信啊,他去医院检查过?”
“没有。”
“没有他怎么认定是骨癌?”
江荻估计她这姑父是懒癌症犯了,肯定是不想下田干活,故意编个病来骗姑姑。“双抢”时期,谁家男女老少不是忙得腰酸背痛腿抽筋,在农村,不想干农活这日子就没法过。
江荻对姑姑说:“你回家对姑父说陪他去医院做检查,看看他去不去,他要是不去,肯定是骗你的。”
“真的吗?”
“我保证他没病。”
姑姑将信将疑地走了。江荻看着姑姑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这又不是第一次被他骗,怎么还相信他的鬼话呢?
江荻这姑父生来好吃懒做,虽在部队服过三年兵役,但他的懒癌症没有得到有效根治,家里农活都是姑姑一个人干,“双抢”时父亲总要姐姐去帮忙,怕姑姑一个人忙不过来。
他俩是初中同学,姑父参军前和姑姑订了婚,复员后和姑姑完了婚,姑姑出嫁时大大小小的事都是父亲一手操办的。姑姑和江荻父亲虽同母,但不同父。因为江荻的亲爷爷在江荻父亲三岁时就去世了,奶奶经人做媒带着年幼的父亲改嫁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跟父亲本家的家族隔了二三十里地。江荻奶奶跟继爷爷生了叔叔和姑姑,但奶奶在姑姑15岁时也去世了,而他们的亲生父亲除了干农活什么事都不闻不问,家中所有的事都是江荻父亲在操持。
父亲为这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妹操碎了心,供姑姑读到初中,初中毕业后,父亲舍不得让她回家干活,怕她吃苦受累,把她送到江荻表姑家去学裁缝。姑姑在表姑家学了三年,连剪裁都不会。江荻不知道父亲让姑姑去学这手艺干嘛,就是为了心疼她,不想让她在家干农活,挣工分,所以花自己辛苦挣的钱养着她吗?
姑姑十几岁时衣服破了都不会补,都是江荻母亲给她补,而江荻七八岁就开始自己补衣服,钉扣子了。小时候每次看到母亲缝衣服,江荻都会站在母亲旁边看母亲怎么穿针走线,并帮母亲拉着衣服,把衣服抻平,方便母亲走线。然后自己学着缝衣服,钉扣子,把每块补丁都缝得平平整整,连针脚都看不到。而姑姑、姐姐和妹妹从来不看不学,所以她们都不会。但姐姐江萱能吃苦,什么苦活累活都干,而姑姑和妹妹既没有姐姐的吃苦耐劳,也没有江荻的心灵手巧,所以做什么都不出彩。
姑父从部队复员后,姑姑也从表姑家回来了,虽然手艺没学成,但出嫁时,父亲不仅陪嫁了许多日用品,还陪嫁了一台缝纫机,指望她以后能靠这个手艺挣碗轻松饭吃,不必那么辛苦,但姑姑无法做出合体的衣服,所以没人请她做衣服,她这手艺就等于白学了。
头年腊月底结婚,第二年正月回门,好吃懒做的姑父便和父亲闹翻了,两人在酒桌上吵了起来,并大动干戈。
江荻当时不在桌边,不知具体起因,但她估计是父亲以长兄为父的姿态苦口婆心、语重心长地跟姑父讲道理,劝他要善待姑姑,好好过日子,所以惹毛了他。父亲认为自己是好意,他也的确是好意,但他不懂,成年人的世界只筛选,不教育,你越为别人好,别人越讨厌你。更何况你只是个大舅哥,且还是不同父的大舅哥,他老丈人又没死,轮得到你这大舅哥来教训吗?
姑父和父亲闹翻后,扬言不再到江荻家来,后来逢年过节只有姑姑一个人带着孩子回来。每次回来都哭哭啼啼地说姑父要跟她离婚,听得江荻烦不胜烦。
江荻说:“他要离,你就离啊,你又不靠他吃饭,离了他你是不能活还是怎么着?他既不挣钱养家,又不干农活,你非得累死累活地养他这个太子爷干嘛?没有太子命,还一身太子病。”但姑姑总狠不下心和他离婚,一个人苦苦支撑着这个穷得叮当响的破家。而姑父却整天游手好闲地在镇上鬼混,跟人胡吹神侃,以为别人愿意听他说一嘴,倍有面子。其实在金钱社会里,你兜里有钱你讲的都是神话,你兜里没钱你讲的都是笑话,你以为别人在听你讲笑话,其实别人是在笑话你。
所以当江荻再次听到“骨癌”这两个字时,一半是怀疑,一半是震惊,她怀疑的是钱程在跟自己开玩笑,她震惊的是他妹妹还那么年轻,怎么会得骨癌。但看着他泪流满面的样子,相信他说的应该是真的,他所说的“不在了”,应该是他妹妹病逝了。
江荻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同时也认为自己的语言在他心中应该没什么份量,起不到任何安慰的作用。她想这个时候要是林琅在就好了,他心里应该渴望林琅的安慰。
其实在死亡面前,任何语言都苍白无力,说与不说,都无法抚平失去亲人的悲痛。什么“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之类的话于沉浸在悲痛中的人来说,一点安慰的作用都没有。江荻正搜肠刮肚地寻思该怎么办,他却突然把江荻搂进怀中。江荻吓得不敢动弹,又不敢说话,心想他不会是伤心过度认错人了吧,我是江荻,不是林琅。喝醉了会认错人,难不成伤心过度也会认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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