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柳柏杨6岁,是个谁都能捏两下的受气包。自打他记事起,就和姥姥姥爷一起住在市区这间老房子里。
他的妈妈柳梅在城郊的一家印刷厂工作,平时住在厂里,不常回来。不过就算妈妈回来住,每次也只能睡沙发,因为家里实在是住不下了。
因为大舅一家的房子卖了,现在也住在姥姥家里。
两位老人家经营了一辈子攒下的三居室,大舅家用两间,柳柏杨跟着姥姥姥爷睡一间,除了客厅沙发,便再没有妈妈的容身之处了。
柳柏杨心里知道,妈妈不常回来,还另有原因——她和舅舅舅妈的关系并不融洽。
说来也怪,同饮一缸水、同食一袋粮、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原本血浓如水的一家人见面却分外冷淡,言语中少不了夹枪带棒,就连他一个小孩子也少不得挨几记冷眼。
所以妈妈不在的时候,柳柏杨便安安静静地在角落里当个隐形人,不往有人的地方凑,不给任何人添堵。
说真的,比起被嫌恶,其实被忽视的感觉挺不错的。可在这个家里,他连当边角料的想法都不能如愿。
大舅的儿子、柳柏杨的表哥,比他大5岁的柳俊丞,自打搬进来的第一天起便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
柳俊丞膀大腰圆生得高壮,不仅外表长得像只没毛的熊,连性格也是个如假包换的熊孩子,在家里横行霸道、一点就着。姥爷私下说,他是被舅舅舅妈给惯坏了。
大人们关系再差,还懂得顾忌颜面,不会把事情搞得太难看,可教化未满的小孩子可不拘这些。甚至有的时候,孩子的所作所为很难说没有受大人的放纵和默许。
自打搬过来开始,柳俊丞在家里就以欺负柳柏杨为乐,言语恐吓、驱赶乃是家常便饭。柳俊丞的东西他不能碰,柳俊丞相中的东西他不能留。
彼时柳柏杨还有反抗意识,每次柳俊丞欺负他、抢他东西,他就跑去和姥爷告状。
这种事他不会去告诉姥姥,因为她只会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你肯定也惹哥哥生气了”。是了,溺爱会让一个人彻底盲了心智,就算柳俊丞发起脾气来顶撞她,在姥姥的眼里,他仍旧是最乖巧可爱的大宝孙。
而姥爷则不,姥爷每次都会严厉地斥责柳俊丞,告诫他兄弟之间要友爱相处,不可以以大欺小。被多次警告后,柳俊丞明面上终于学会了收敛,不会再对着柳柏杨动辄骂“杂种”、“没爹”这种浑话了。可自打那起,每次柳柏杨在家里遇上他,柳俊丞都会恶狠狠地盯着他,像是恨不得在他身上戳出几个洞来。
这样平白无故又猛烈直接的恶意,曾一度让年幼无依的柳柏杨非常畏惧。柳俊丞比他大了整整5岁,又生得高壮,被这样一个年纪、身高都几乎是他两倍的大孩子全年无休的讨厌着,柳柏杨手足无措,不知道哪一句话、哪一个动作又会惹到他,好像自己连呼吸都是错的。
等柳柏杨5岁的时候,事情迎来了转机。这一年的秋天,姥爷牵着他的手去了街道上的公立幼儿园。上了幼儿园以后,柳柏杨在家里待着的时间少了,不用受舅妈有意无意的脸色,也不用堤防柳俊丞时不时的刁难。
可惜……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一个半月后,姥爷突发急症,被紧急送医后,从此一病不起。
柳柏杨还记得那一天放学,妈妈很罕见地出现接他放学,他开心地向她跑去,想和她说今天有小朋友愿意和他一起玩了,可那天妈妈一接到他,便神色匆匆地拉着他回家了。
他那时甚至来不及和谁挥手说再见,自然也浑然不知他会如何度过此后的一年。
姥爷病倒了,这样一位挺拔刚正、不苟言笑的一家之主,眨眼间竟柔弱得像婴儿般,一时一刻都离不了人。家里请不起护工,舅舅和舅妈要出摊,还要看着即将面临小升初考试的柳俊丞学习,分不出时间来护理老人。
妈妈只好特地请假回来和姥姥医院全天陪护,连晚上睡觉的时候也无法离开。此刻无人顾得上柳柏杨,幼儿园那边请了长假,他又成了家里蹲。
姥爷这一病,家里气氛便开始变得微妙起来。
那天放学后,柳俊丞和柳柏杨被关到各自的屋里,客厅内只有妈妈、舅舅和舅妈。隔着一道门,声音传得不真切,只能些微听到大人们谈话的声响。
一开始各方语调还都能勉强维持正常,后来不知谈论到什么,声音都变得急促起伏起来,争论声越来越大,逐渐紧绷的局面最后随着舅妈猛地拔高声量而结束。
“什么钱?你的钱?你有什么证据说我们拿了你的钱?柳继业再没本事花的也是他妈兜里的钱,谁朝你要过一分钱了?老人愿意添补谁就是谁的,你凭什么朝我们要啊?还有你那儿子在家里不吃不喝啊……不要脸的东西,替你养个儿子多大的恩情?你爸那病当年也是被你气出来的!现在还有脸回家朝我们要钱?这家里没有一分钱是你的……”
那声音又尖又细,就像是有淘气的同学用薄指甲使劲来回划动着玻璃黑板一样,听起来浑身难受。
这场谈话最终不欢而散,妈妈气得直接摔门而去,舅妈坐在家里仍旧不依不饶、破口大骂,而舅舅始终一言不发。他的确也不需要说什么,不落埋怨、坐享其成的,最后还不是他?
门外的叫骂声仍旧不绝于耳,柳柏杨使劲捂上耳朵,不想听见有妈妈任何侮辱性的字眼。
到了傍晚,饭桌被架起,碗盘交碰的声音传来,柳柏杨闻到了饭菜香,肚子咕噜叫,他却不敢出去。他虽年幼,但也知道此刻一旦出去,将会遭到怎样的冷眼。
“丞丞,叫你弟出来吃饭。”是舅舅的声音。
柳俊丞夹过一块肉,翻了个白眼,嘴里嘟囔:“我才不去呢。”
“你怎么回事?我还指使不动你了呗?”柳继业用筷子敲了敲桌面,微微不悦道。
“你吼孩子干什么啊?屋里那又不聋又不傻的,想吃饭就自己出来呗,不想吃就不吃,还非得让人去请?那小崽子多大的面子啊?”
“你……瞧你那说的是什么话?把孩子饿着了传出去好听吗?说舅舅舅妈在家不给饭吃?就是你和小梅不对付,我也不是这么刻薄的人啊。”他顿了顿,又说:“刚刚你那些话说的有点赶劲了,好歹是一家人,小梅这些年也不容易。”
“对,你不刻薄,你多大方啊!好事全让你柳继业占尽了,坏人都是我赵金莉当了!你那么心疼你妹妹,倒是把钱还给她啊!你有钱吗?毛儿都没有!”舅妈明显还没消气,尖刻的声音回荡在整个房间。
“干嘛呀?好好吃着饭呢,你别发疯!”
当着孩子的面柳继业不想同她争吵,只皱起眉来拿出些一家之主的款儿来喝止妻子,没成想这句话彻底触怒了赵金莉。
“我发疯?我是为了谁啊?”赵金莉歇斯底里地喊着,“你但凡有点本事出息,我用得着为了点钱和小姑子撕破脸吗?是我不乐意当善人吗?是我天生刻薄吗?我倒是想当大度的富太太,钱呢?!钱都被你这不要脸的败家子给败光了!”
赵金莉站起身来,掐着腰、瞪着眼,一副没完没了的架势。
柳继业一听便知妻子又要翻老黄历,当下摔了筷子,起身质问:“你有完没完了?我就问你有完没完了?”但神色间却藏满心虚,整个人像个纸糊的老虎般,难以威慑、也不肯服软。
“没完!”赵金莉自然不怕他,她只觉得自己心口有火,不吐不快,言辞像刀子一般不断落下,刮片着丈夫的伪善的脸面:
“以前我劝你上进,让你踏实工作、和厂里领导搞好关系,你听我的了吗?成天班也不好好上,就和你那些狐朋狗友出去耍,结果呢?第一批下岗的就有你!人家下岗了还知道找点本分体力活养家糊口,可你呢?天天就知道做天上掉馅饼的春秋大梦!”
“行了……”柳继业软了语气,他只想好好吃个饭,没成想却被妻子数落的抬不起头来。
另一边赵金莉还在叙叙不断地历数着丈夫的“罪行”,她神情痛快,仿佛享受着对他的折辱谩骂,但眼神却悲伤迷茫。一个女人若处在时代的阵痛期与婚姻的下坡路之间,很难不变得凶狠刻薄。
“结果呢?被你那些“好兄弟”骗得连裤子都要穿不起了!”
“够了!”
啪——
一记响亮的声音后,女人喋喋不休的聒噪霎时停止。
赵金莉捂着脸不可置信地往上看,眼泪夺眶而出。
“你敢打我!柳继业,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屋外又响起相较于之前成倍的音量,在掀桌、厮打、恶毒的咒骂声中,被吓哭的柳俊丞像个烧开了的水壶一般鸣叫着。
屋内仍旧静谧无声,柳柏杨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不敢开灯。
他对于外面的声响并不陌生,他被送到姥姥家之前也曾有一个短暂的三人小家庭,他那时太小,没有什么太多的记忆,为数不多还记在脑海中的,就都是妈妈和那个男人的争吵,就像外面一样,骤然而起再重归于寂,或许最后,还会走向分崩离析。
从那天开始,柳柏杨敏锐的发现,家里人对自己的态度有着或多或少的变化,其中最明显的自然是柳俊丞。
姥爷不在家,柳俊丞又开始寻衅滋事,比以前还要放肆,有几回甚至直接上手推搡他。
柳柏杨那瘦弱的小身板哪里抵挡的住?
被推到摔了个屁墩儿,柳柏杨既不声张、也不反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转身就回屋,把门关上。
拥有丰富被霸凌经验的柳柏杨深知,在年龄和力气都相差悬殊的时候,无谓的挣扎只会挨更狠的揍。
在生存安全面前,尊严什么的,算得了什么呢?
又过了一段时间,暑假开始了,柳俊丞除了去补课的时间,几乎全天都呆在家里。
白天大人不在,他待在家里无所事事,便开始换着花样地拿柳柏杨取乐。
大舅有两回碰巧撞见柳柏杨被掐住脖子按到桌下,只随口对柳俊丞说句“下手轻点”便走开了。
舅妈?只要不是她儿子受欺负,她才懒得管。
从这时开始,家里面没有让柳柏杨有安全感的地方,逼得他每天都跑到楼下小花园,藏在柳俊丞找不到的地方,一直躲到傍晚姥姥从医院回家。
他不是没有想过办法,刚开始他想和姥姥一起去医院,姥姥让他别添乱。
他把淤青给姥姥看,可姥姥也只淡淡地说,“哥哥那是在和你闹呢,男孩子哪有不磕磕碰碰的?别那么娇气。”
对,那不是欺负,只是玩闹……
只是力气用大了,才会受伤。
自从姥爷病倒,姥姥看起来更加苍老了,她每天早起去医院,到了傍晚才会回来。回来后也很少说话,对家里发生的事情都变得漫不经心。
柳俊丞逐渐开始变本加厉,柳柏杨已经到了光是听见他的脚步声就胆战心惊的地步。在这个家里,没有自由、没有欢乐、只有每一天的提心吊胆和寄人篱下,这样的日子还要多久才能结束?
柳柏杨好想妈妈,可妈妈就连过年都是在医院里陪护姥爷,他已经记不清她有多久没回来看她了。
那还有谁能……帮帮我呢?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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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上学的时候,王畅畅经常感到孤单。
现在正值暑假,别的小朋友成天都在外面嘻嘻哈哈的疯跑玩闹,可她只能和奶奶待在家里,算数认字玩玩具。
只有傍晚爸爸回来的时候,关了一天的小马驹才得以暂时脱离枷锁,和家附近的小伙伴一起玩耍一会儿,而王辛总会站在离孩子们不远不近的地方等着,一直到天彻底黑透,小朋友们挥手告别,她才牵着爸爸的手不情不愿地回家。
别的小孩是玩耍一天尽兴而返,可畅畅是刚刚开头意犹未尽。
时间一长,再懂事的孩子也会有不大不小的怨念。
终于,出去玩耍的请求再一次被大人无情拒绝后,畅畅噘着嘴掉下了金豆豆。
“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能出去玩,而我就非要待在家里啊?我好难过啊呜呜呜……”
爸爸不在家,畅畅便打算用眼泪攻陷奶奶。
孙女一哭,王奶的心就软了,赶紧把她抱进怀里一口一个“心肝儿”的哄着。
见奶奶上套,畅畅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试探着问:“奶奶~你就让我出去玩一会会儿好不好?”
“好,出去玩儿,你先睡一会儿,等你爸晚上回来了就带你出去玩哦宝宝儿……”
王奶虽然心疼,可态度上却没半分软化,说着便要哄她睡觉。
畅畅一抽一抽的,心想:“我都哭成这样了还没拿下奶奶?看来出去玩真的没希望了……”
眼看心里的算盘泡了汤,这回她哭得更真情实意了。
还好畅畅有个优点——不做情绪的奴隶,只做快乐的信徒。
她哭了一会儿后仍没见奶奶让步,突然有种“曲高和寡”的孤独,然后自己就收了眼泪,用小手一下一下轻拍胸脯,来整理自己“脆弱”的小情绪。
王奶见孙女安定了下来,心里松了口气,一边给她擦着脸蛋上残留的泪花,一边缓声和她讲道理,“爸爸不让你出去玩,你委屈奶奶也知道。你爸爸白天要赚钱养家,不能一直把你放在眼皮底下。你现在年纪太小了,外面危险又太多,哪怕出去只破了一层皮,落在你爸心里也是百倍千倍的疼。”
“真的……真的会这么疼吗?”畅畅抽噎地问道,说着还冒出了一个圆圆的鼻涕泡。
“你忘了被兔子咬到手那回了?你爸长这么大啥时候掉过眼泪?一看你挨针他哭得比你还凶呢。”
王奶伸手给孙女擦了擦鼻涕,“除了不让你自己出去玩,你爸他什么不先顺着你的意?你就是要那天上的月亮,他也得试着去摘一摘啊。乖孙儿啊,你能大度一点原谅爸爸吗?”
畅畅吸了吸鼻子,想了想点点头说,“能。”
“好宝宝儿,奶奶晚上给你做辣椒炒肉。”王奶照着孙女圆乎乎的小脸上亲了又亲。
道理说通之后,畅畅就不一门心思地琢磨着怎么出去玩了。既然她出不去,别人进来总可以了吧,懂得变通才是聪明的小孩。
于是在她的央求下,第二天爸爸把她在幼儿园最好的朋友窦里琦接来了家里玩。
畅畅开心得手舞足蹈,算一算,她和窦里琦已经有半个夏天都没见面了。
之前还没放暑假的时候,窦里琦远在上海的姥姥病了,她妈妈急忙到幼儿园请假,提前带着她回上海照顾老人,这一去就是一个多月,等她回来时,暑假都快过半了。
再见面时,两个小姑娘激动地在屋里抱着转圈圈,丝毫没有许久未见的空白感。
刚落了座,窦里琦就迫不及待地和畅畅讲她坐飞机去上海外婆家的经历。
“飞机上的大姐姐都长得可好看了!说话也是温温柔柔的,就和电视里面演的一模一样!就是飞机上的饭没那么好吃,比我妈做的差远了,不过都不花钱,我看大家都是白拿的。”
“是嘛!还白给吃喝呢!”
一个煞有介事地讲着,一个心无旁骛地听着。
在窦里琦讲了很多在上海的新鲜见闻之后,她咕咚咕咚喝下半杯水,继续给畅畅讲她外婆家的事。
“我妈那边儿都不管姥姥叫姥姥,叫外婆,你说怪不怪?”
“外婆……听起来不是很亲切啊,我还是喜欢叫姥姥。”说完畅畅又在心里加了一句,虽然我没有姥姥。
“可不嘛!而且我外公外婆说话我都听不懂,他们还要我妈教我说上海话,我一点也不想学!我爸说了,我们东北人说的才是贼标准的普通话,才不要学那叽里咕噜的上海话!”
畅畅重重地点了点头,也觉得窦爸说的非常有道理。
吃完晚饭,畅畅和窦里琦躺在沙发上看着《还珠格格》,被金锁学武功鸡飞狗跳的情节逗得哈哈直笑,笑声未落,非常有道理的窦爸便过来接闺女回家。
畅畅只能依依不舍地和好友挥挥手,突然感觉更寂寞了。
她一个人躺在沙发上望天,刚刚还看的津津有味的电视剧,现在也变得没那么有趣了。
王辛走过来,把唉声叹气的女儿一把捞起来安慰,畅畅无精打采地把两只手挂在爸爸的脖子上,“爸爸,要是窦里琦永远都不回家该多好啊。”
童言童语让老父亲忍俊不禁,但他还是状作认真的回答到:“那窦里琦的爸爸妈妈该多想她啊,窦里琦也会想自己的家啊。”
畅畅嘟着嘴,点点头表示认可,“那…那我想要个弟弟妹妹,这样就可以永远和我在一起了。”
“爸爸,你去领个弟弟妹妹回家吧。”见王辛没搭腔,畅畅便又重复了一遍。
“嗯……嗯……”
王辛含糊的应着,轻轻拍着女儿的背慢慢哄她入睡,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有些惊喜的发现,今晚竟是满月。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不知怎的,他知识称不出二两的文盲脑子里突然蹦出了这样一句诗词。
想来想去,不禁苦涩地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好似心路般杂乱崎岖。
可惜他心里的月亮,再也不得圆满。
开新文,心气很高,水平很烂,大家将就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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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两个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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