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住了二十多天院以后,畅畅已经到了做梦都想回家的程度。
终于盼到了出院这天,上午打完最后一针,畅畅就可以回家了。
这天早上她醒的很早,吃过早饭后便帮爸爸和柳阿姨收拾需要带回家的行李东西,一想到今天晚上她就可以躺回到自己熟悉的被窝里,畅畅内心激动不已。
不过等到护士长过来点滴的时候,畅畅心里突然涌出了一些不舍来。
说来也奇怪,以往明明畅畅每天最害怕的事情就是护士长拎着一推叮当作响的药瓶子走过来,可今天打针的时候,她眼巴巴地看着面容严肃的护士长,心里竟然都忘了害怕了。
护士长当然也注意到了畅畅的眼神,她雷打不动地握住畅畅的小胖脚,利索地扎紧皮筋、探摸血管,推针回血后,再用白色的医用胶带把畅畅的脚背粘的严严实实。
一切完毕后,护士长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即离开。她打量了一眼床边打包好的行李,随口问道:“要出院了?”
王辛笑着回道:“是啊,最后一天了,这段时间您费心了。”
护士长轻轻点了点头回应,眼睛却一直关注着畅畅。
“好好长大,没事儿别再来这了。”
临别寄语般的,她对畅畅说。
那双眼罕见地流露出温暖柔软的神情,素来冰冷生硬的表情在那一瞬间仿佛也消融了。说完这句话,护士长便麻利地收拾好东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工作之外,护士长难得会停留片刻,因为每天等待她去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病人、护士、医生都需要她,所以她走起路来步子永远都是迈得很大,护士鞋踏出的每一步都铿锵有力、脚下生风,好像有用不完的劲。
之前听秦红阿姨说,护士长人虽然看起来很凶,连年轻的医生都怕她,但她却是个大善人,这么多年来她陆续收养了很多孤儿,不少孩子刚出生就被遗弃在医院里,多半都患有先天疾病,不仅照料和治疗的费用非常高昂、养育起来也十分耗费精力,而她一直在竭力坚持。
她一直未婚,以前拒绝了不少介绍人和追求者,只想守好自己的小家,把那些孩子抚养长大。
秦红阿姨讲这一段的时候,畅畅听得很入神,以至于当她和柳阿姨聊到别的话题时,畅畅还未缓过神来,脑子里还一直想着关于护士长的故事。
这次生病畅畅遭了很大的罪,不仅打针吃药成了家常便饭,而且她从来就没有这么虚弱难受过。回想这段时间的经历,她这辈子都不想再来医院看病住院了。
可这段时间也并不只有不快乐的回忆,如果不是这次生病住院,畅畅也不会离开家门这么久,也不会在一个全新的环境下接触那些之前没有遇到过的人或事。
同事她脑袋中多了很多想法,这些想法他既不知道答案,也不知该对谁去表达。
为什么有些小孩很健康,有些小孩却不健康?
为什么有些小孩很幸福,有些小孩却不幸福?
而就连谈论不幸,它竟然也有排序。
以前她很心疼吴迪和李超,因为他们家里很穷,还只有爷爷奶奶。可他们至少还能上的起学,家里大人也不会打他们;
小男孩虽然上不起学还总是挨打,但他至少有个家,身体也健健康康的;护士长收养的孩子们虽然是孤儿,还有先天疾病,但他们至少还活着,还能看见光亮亮的世界。
我们都是很弱小的小孩,出门要有大人牵着,很多时候都要踮起脚尖,为什么如来佛祖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还有老天爷不能平等地爱着每一个孩子呢?
爸爸以前说,人人都是平等的。可人与人之间真的平等吗?至少神仙是不平等的。
可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把阳光、幸福和爱给一部分人,再把疾病、孤独和贫穷分给另一部分人呢?
那时畅畅并不知道年幼的自己问出了一个多么宏大而又绝望的问题,当时的她只是再一次庆幸着,“幸好我是爸爸的女儿啊。”
回家后,当她把这些天发生的故事和想法一股脑说给柳柏杨和吉祥听的时候,他俩却得出了截然不同的结论。
柳柏杨说:“同人不同命,总有人会过得惨一些,怨不得神仙。”
吉祥则摇了摇头,说:“那我们长大以后就应该像护士长那样乐于助人,做一个伟大的人,改变世界。”
柳柏杨眉毛一提,反讥到:“还改变世界?说大话谁不会啊?这世上悲惨的人多了去了,你助的过来吗?”
吉祥不满,“喂喂,你别把我看扁了!我长大了就要像我爸一样,当个大英雄!
柳柏杨不为所动,继续嗤笑,“狗熊吧,少胡说八道了,你连你爸的面都没见过。”
“我才没有胡说!我爸爸是救人的英雄!不信你去问我妈!”
吉祥猛地提高声量,脸一下子涨的通红,泪花在眼睛里打着圈。
“柳柏杨!你吃错药了?”
畅畅皱着眉头,紧忙出声呵斥。
柳柏杨低下头,其实话出口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为自己的口不择言而后悔,于是便也不再说话了。
柳柏杨心里也有点责怪吉祥,要不是他以前一会儿说他爸是军人,一会儿又说他爸是警察,真真假假的信口胡诌,他又怎么会呛他。
小屋里的动静惊动了还在客厅里喝酒聊天的家长们。
王辛放下酒杯朝屋里喊道:“在一起好好玩嗷,都别起高调!听见没有?”
“知道啦——”
听见闺女清脆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王辛不禁嘿嘿地笑了起来,黧黑微红的面庞变得柔和,洋溢着满足的光。
桌下,柳梅拍了拍亚娜的手,满脸歉意,不想让她因为孩子的话而多想。
罗亚娜则好像根本没听到一般,抬手把酒杯满上,然后高高举起,“来哥姐几个,咱再碰一杯,吃好喝好啊,可别浪费了我这一桌子好菜。”
桌上众人纷纷举杯附和,桌上除了王辛柳梅,陈俊威带着店员欢欢也来凑热闹庆祝了。
王辛喝开了,举着杯兴高采烈地站起来说:“今天我开心,这段时间多亏了我的好妹妹、好弟弟……”
陈俊立马威加塞:“什么好弟弟?你大舅哥!”
王辛无奈,抚眉认栽,“好好,大舅哥、大舅哥……”
在场人都哈哈大笑,唯有柳梅抿着嘴羞涩地颔首。
王辛接着说:“要不是你们一个帮我接送孩子、一个帮我看店,我也不能专心照看闺女,我王辛在这谢过了啊。以后,家里有啥事,你吱声,我搞定!”
然后豪情万分的说,“来,干杯!以后常聚!”
“干杯!”
“常聚常聚……”
“小欢想来就来玩啊,家里也不差你这一口饭……”
畅畅听着屋外的动静,有些不满地撇了撇嘴说:“我爸喝高了。”
“我妈也是。”
畅畅和吉祥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摇着头叹了口气。没有小孩喜欢闻酒味,而家长们喝完酒偏偏就爱往孩子身边凑,非要抱着孩子贴个脸稀罕稀罕,还美其名曰真情流露。
刚刚外面的气氛太热烈,小屋里的尴尬冲淡不少。
“对不起啊吉祥,柳柏杨不是故意的,我替他向你道歉。”畅畅诚恳地看向吉祥,希望吉祥不要把刚刚的不快放在心上。
说完她便还不忘给柳柏杨送一个批判的眼神。
很多时候,畅畅其实是乐于看柳柏杨对吉祥嘴上不饶人的时候的,因为对柳柏杨来说,无疑只有很熟悉了之后,他才会露出自己顽劣孩子气的一面,至于其他人,他惯是怠于理会的。而柳柏杨虽然偶有毒舌,但大多时候都很有分寸。
可这次他竟然拿吉祥爸爸打岔,如果吉祥爸爸还活着倒还好,可他的爸爸早就去世了,戳人家的伤心处,那可就太没有分寸了。
所以畅畅她是真的有点生气了。
“嗨,没事没事啊~”吉祥听了憨笑着摆了摆手,“你出去住院那些天柳柏杨都不怎么搭理我,又没别人和我玩,我都要没意思透了,现在不管怎么样,他又理我、和我说话了不是?”
一听吉祥这么说,畅畅心里火气更大了,她又递给柳柏杨一个责备的眼神,柳柏杨低了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见他还不直接和吉祥道歉,畅畅决定先晾他一会儿,只和吉祥说话,不再搭理他了。
小屋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三人或坐或躺,占据着炕上的一角,一言不发地听着屋外大人们酣饮畅聊的声响。
“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过了一会儿,一道细弱如蚊蝇的声音传来,马上便被淹没在屋外的声浪中,但小屋里其他两个人都听见了。
再过了一会儿,三个小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扑哧一声,都笑了起来。
畅畅、柳柏杨、吉祥之所以能成为朋友,不是没有原因的。
除了两家的大人关系亲近外,还有一个宿命般的巧合——三人原本都是单亲家庭的孩子,不是缺爹就是少妈。又刚好,他们对离去的那一方父母都没有太多印象了。
畅畅和柳柏杨曾见过自己的母亲、父亲,但因为当时太小,还没到记事的年纪,所以根本记不得什么,而吉祥的爸爸据说在他出生前就已经去世了。
就近原则、相似原则,学生时代的交友基本上都是遵循这两条。刚好他们仨两个条件都符合,自然而然便成为了朋友。
单亲这个事情,即使自己不觉得有什么,但在别人看来,这既是一块格格不入的烙印,也是一些讥讽迁怒的法门。
一件单亲孩子的童年里屡见不鲜的事,就是明明两个人因为一些小事起了矛盾或产生口角,只要有一方是单亲,那么无论另一方是否占理,需要一句轻描淡写地“你没妈”或者“没有爹的野种”,就足以让对手满脸屈辱的闭嘴。
就好像无论哪一方都下意识地认可没有父母便是原罪,是一处无法修补的缺陷。
虽然这种抛开问题讲身份的做法在逻辑上非常荒谬,在认知上极其狭隘,在行为上无比恶毒,但它也的确是一把极锋利的刃,一下便可以便可以扎透那颗弱小敏感的心灵,那块无法愈合的伤疤,然后剜出新的血肉。
单亲孩子之间相处,便无需有这样的担心。他们拥有着同样的伤口,无论外现的性格如何天差地别,于内里他们都拥有着一颗敏感而早慧的心。所以他们之间有着一些特殊的磁场,既相互理解、又惺惺相惜。
单亲孩子更容易感受到孤独,所以他们更需要朋友,可以互相舔舐伤口、在外互相出头的朋友。就像王畅畅、柳柏杨和吉祥,在学校面对任何针锋相对来者不善,他们三个都是彼此最稳固的后盾。
即使越长大我们会越清楚自己和大多数孩子的不一样,但是谢谢有你的存在,和我一样,不一样。也希望这世上其他如我们一般的孩子,都可以像我们一样远离孤单,拥抱温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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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大小友情(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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