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催得急,又不能为人所知,是以秦府众人简单地办了一场家宴,权当为秦书颜饯行。
宴罢,杨夫人拉着秦书颜的手,十分不舍。
“娇儿明日就出发了,随行人员和行李可准备好了?”
“一切都准备妥当了,陛下要我轻装上阵,我也只能带几个家里的部曲。”
“娇儿”是杨夫人给秦书颜起的小名,不过秦书颜不甚喜欢,从不让杨夫人在人前说起,尤其是蔺衡安面前。
“那位蔺家三公子呢?”
秦书颜没想到母亲会谈到蔺衡安,毕竟杨夫人对这件事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杨夫人看她迟疑,倏尔一笑:“怎么?你金屋藏娇,现在还羞上啦?”
秦书颜不自觉地摸了摸脸,嘟嘟囔囔:“我才没有羞。”
杨夫人笑意更浓:“虽然你不说,但是阿母也知晓,此行绝非易事。要是蔺三公子能与你同去,为你出谋划策,阿母也放心许多。”
“是,我和他商议了,一同前往。”
“他为你出谋划策,阿母放心。但是他要是想谋划你枕边人这个位置,阿母可不放心。”杨夫人收敛了笑容,缓缓说出她今夜意图。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娇儿,你要想封侯拜将,就不能耽于情爱,男人最会算计,尤其是像蔺三公子这样的聪明人。”
秦书颜很不自在,面上有些愠怒:“阿母你说什么呢?蔺衡安他很单纯善良,又孤苦无依,帮了我这么多也从来没有索要过回报,他不是那种算计的人!”
杨夫人一脸无奈:“你现在急于为他辩解,不就说明了你已经被他拿捏得死死的了?”
秦书颜别过脸,还是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杨夫人只能现身说法:“你认为你阿父是不是个好夫君?”
秦书颜简直是对阿母刮目相看,今晚杨夫人好像疯魔了般,说出来的话震得她一惊又一惊。
“自然是…”
满奉京谁人不知,杨夫人不过是个乡野村妇,靠秦遂才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当年在秦遂微末之时,杨家曾经施以援手,秦遂更是知恩图报,功成名就后把杨夫人接进了府,还给杨父养老送终。所以抛开军功不谈,单论绯闻轶事,秦遂也没什么可指摘的地方。
“既然他是个好夫君,那你知道为何在他死后,我却没有痛不欲生吗?”
“因为这一切都是秦遂算计来的,包括我,也不过是他谋划的一枚棋子……”
秦遂幼时家徒四壁,父母亡故,他一个孤儿连个像样儿的名字都没有,差点冻死在街头巷口。彼时杨父是个教书先生,看他可怜,给他一口饭吃,让他暂住在杨家。还给他取了个名,秦遂。
“我阿父给他取这个名,也是为了与我相配。本来捡秦遂回家,是有让他当上门女婿的意图。”
杨夫人,不,是杨顺意摩挲着腰间的玉佩,思绪飘回了几十年前。
后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秦遂却依旧无一技傍身,只有体格长得高大壮实。杨母身体每况愈下,杨家苦苦经营,杨父只能让秦遂入伍当兵,好歹能赚得些赐钱。
“他在军营摸爬滚打两年,像个无头苍蝇一般不见起色。不知秦遂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勾搭上了薛常侍的族女,借着薛常侍的大腿,攀上了当时还是皇子的陛下。他名不正言不顺地娶薛家女进门,却因为大字不识、认宦官作父,遭到了不少讥讽。”
杨顺意说到此处,竟然有一些畅快。
“名声是一个人立身的根本,他声名狼藉,才想起来还有我们杨家。他假模假样地把我抬进府做小妾,从未过问我的意愿,入府之后就任由我自生自灭,在外大肆宣扬他是多么重情重义。”
声音不自觉地拔高,有些发颤。
“薛家女害死了我儿子,他置之不理。薛家女有孕,他却连忙向薛常侍报喜。”
“阿母……”伤疤被揭开,母亲过往的悲痛,就这么血淋淋地展现在秦书颜面前。
“后来又有了你,阿母才知道,不能再坐以待毙下去了。可是你降生之后,秦遂却给你取了个什么名字!?”
秦书颜一时间不明白,她的名字怎么了?
“你别看你阿父很重视你似的,其实他也只是无奈之举,谁让薛家女的儿子,秦和晏是个废人呢?要是秦和晏身体康健,这秦府的一切都轮不到我们娘俩头上。
在秦遂脑子里,只有带着薛家血脉的孩子,才是保障他仕途的继承人。要不然他怎么给你起了个这样的名字,书颜,‘输晏’,我们处处都输他们一头!”
秦书颜大惊失色,原来父母之间龃龉如此之深,原来她以为的家庭和睦都是假象。
杨顺意抹了一把泪,又笑了:“左右不过是两个死人和一个废人罢了,要不是想警醒你,阿母也不想翻这些陈芝麻烂谷子。”
“你看连你亲生父亲对你的感情,都是权衡利弊、图回报的,更别说,你别院里那位蔺三公子了。”
秦书颜沉默,她爱戴了二十年的父亲,竟然不爱她吗?
“阿母给你起的小名,是想让你像乔木一样高大茁壮。今日和你说这些,也是想让你认清人心,包括你父亲,包括蔺衡安。”
晚风送来几丝苟延残喘的蝉鸣,萦绕在秦书颜耳边,让她久久难以入眠。
第二日,她顶着青黑的眼圈,和蔺衡安悄悄地出了城,却在城外驿站,见到了一个恭候已久、出人意料的人:司马纯。
司马纯身穿斜领大襟袍服,衣袂上用金丝绣着海棠纹饰。束发的金冠上还镶嵌着一圈玉,中间一颗宝石正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这尊金光闪闪的大佛马上就要晃到自己面前了,秦书颜不可置信地问蔺衡安:“他怎么在这?你告诉他了?”
“我以为是你说的。”
“你们俩说什么悄悄话呢?怎么出来得这么晚,天儿这么热,本公子等了好久,都要晒干瘪了。”
司马纯把扇子摇得呼呼作响,拿出水壶灌了一口水又继续说着:“怎么一副见鬼了的表情,不欢迎我?”
“司马兄怎么在这里?”秦书颜真诚发问。
“我在等我的那个她。”司马纯伸出大拇指蹭了蹭下颌线,露出一个自信得意的笑容。
“哦~”
“你们以为你们懂了吗?不!你们什么也不懂!”
司马纯神秘地掏出一根棍子,二人定睛一看,八尺竹柄,三重流苏,竟然是一根节杖!
“我猜绣衣使者的虎符在你手里,而节杖被陛下交由我保管了。”
几人当即明白,陛下分权,是想让他们相互制衡监督。
这个老没良心的,用着他们还信不着他们。秦书颜心里恨恨地想着,不过皇帝也没想到他们私下里关系不错。三人简单碰了头,就启程了,加上司马纯的侍从,南下队伍也有十余人。
路上无趣,蔺衡安文静地赶路。秦书颜看着司马纯抱着节杖,活像个赶羊的牧民,想戏弄他解解闷。
“你说我们有两个人,但只有一个人的节杖和虎符,那陛下到底授意谁是绣衣使者呢?”
司马纯被这话问得摸不着头脑,一旁不语的蔺衡安也看了过来。
“当然是我,这节杖可是身份的象征!”
“可是兵权在谁手里,谁说话才有份量!”
二人争执不下,同时将视线落在了蔺衡安身上。
“只有我什么也没有,还厚着脸皮跟着二位使者南下,要不我还是回去吧。”蔺衡安无所谓地表态,秦书颜和司马纯又怎么可能让他溜走。
一行人富丽金贵地南下,在北上的饥民中格格不入。走到了日薄西山,司马纯的屁股隐隐作痛,夜里前行也诸多不便,他们便寻了个驿馆,暂做休整。
秦书颜想着白天里的所见所闻,饥民从南边来,说不定能打听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她走出驿馆,饥民大多席地而卧、和衣而眠。没走几步,就在路旁看到了一对母子,流民大多已经休息了,这位母亲许是怕尚在襁褓中的婴孩吵到别人休息,所以选择离群索居,一个人在深夜里轻哄着孩子。
“这位夫人,我无意叨扰,只是有点事情想问问夫人。”秦书颜故意加重脚步声,让这位母亲发现她。
妇人看秦书颜衣着不凡,非富即贵,眼里闪过慌乱,抱紧孩子往远处避了避。
秦书颜把她的瑟缩看在眼里,为了缓和气氛,把她早就准备好的干粮送给女人。
“我没想到夫人还带着孩子,早知如此,我再拿一碗羊奶出来就好了。”秦书颜笑得亲切。
妇人接过干粮,依旧保持着距离:“多谢大人,大人想问什么?”
“夫人别怕,”秦书颜也席地而坐:“我要往南边去,夫人好像就是从南边来的?不知夫人是哪里人?”
“渠县人,偃州明珠城旁边的一个小地方。”
“我听说偃州明珠城富贵繁华,渠县在明珠城旁边,至少吃穿不愁呀?”
“穷人在哪儿都活不下去。”女人掰开干粮,往嘴里塞:“本来就没啥钱,父母官一逼,更活不下去了。”
“不瞒你说,我此次南下就是要送这些所谓的父母官上断头台。你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之后你往北去,无论如何也不会牵连到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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