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民们举家搬迁,只是想讨一条活路。朝廷是为了保护好子民而存在,若是把他们拒在城门之外,任由其流浪挨饿却视而不见,岂不是连我们的根本都动摇了?”
楚植丝毫不畏惧盛怒的皇帝,掷地有声。
“而且安置他们的酒舍早已经倒闭,物尽其用,两全其美。”
“好一个两全其美,你现在大发善心接纳几百灾民,明天来了几千灾民你又安置在哪里?仁慈误事,唯有以铁血手段、彰显天家威严,以雷霆之势、惩治失职官员才是朝廷该做的!”
皇帝胸脯剧烈起伏,心脏像被钉了根木锥一样疼:“我看你就适合去给灾民熬粥,抒发你无用的慈悲!”
随着骂声来的,还有抛掷出的玉玺。
一声闷响,楚植吃痛地捂住了额角,鲜血从他的指缝流下,流过他紧抿的嘴角,一声不吭。
皇帝看着楚植这副倔犟死不悔改的样子,怒极反笑,他瘫坐在龙椅上,话里透着风雨欲来:“真是孤的好儿子,传令下去,将楚植禁足十天,无诏不得出!”
你方唱罢我登场,前几日耀武扬威的大皇子党众人,像落汤鸡一般,灰头土脸。而二皇子拥趸洋洋得意,尾巴都要翘上了天。
还不待他们趁机以权谋私,金殿门前鼓声绕梁,打碎了粉饰的宁静太平。
清许县县尉郑莲赤脚散发,手持鼓槌敲得震天响,层层灰尘剥落。四面八方围起来百姓,想看看是何方神圣敲响了尘封已久的御鼓。侍卫赶在愈演愈烈之前,把郑莲请进了宫。
未央宫,皇帝高居龙椅之上,百官跪坐在两侧,随着一声:“辛州清许县,县尉郑莲觐见!”,纷纷回头,面色不虞,眼含厌恶。
郑莲恍若未见,径直上前,跪在皇帝面前,呈上了手中的布袋子。
“清许县十万民众,感激陛下救济赈灾。只是赈灾银钱还不够买种子,一斤救济粮,掺着八两麸子糠!我们实在是没有活路了!”
皇帝捻着袋子里的麸子,面色狰狞:“来人!传楚植进来!”
楚植免不了一顿质问,但是错不在他身上,纵是如何他也问心无愧、无错可认。皇帝对群臣失望至极,敕令停职囚禁沿途大小所有官员,待他御驾南下下来,亲自审查。
“贪到了孤的头上,真是无法无天!”
一干大臣连忙劝谏,若是停职这么多官员,会引起更大的动乱,而且朝廷事务繁忙,不能没有陛下抉择。
皇帝任命御史中丞彻查此事,楚植却对此存有疑虑。
“沿途官员如此猖狂,想必是朝廷之内有人撑腰,有恃无恐。父皇如今下令彻查,说不定散朝后,风声就传到了贪污官员的耳朵里。”
御史中丞胡须花白,身形干瘦,听到楚植这不客气的话,也是怒火中烧:“殿下的意思,是指本官同流合污、贪污受贿了?”
楚植波澜不惊:“晚辈不敢。中丞大人清名远扬,上下官员皆有所耳闻,恐怕大人一入境,那些宵小就时刻监视着,让大人查无可查。”
“那你想怎么办?”皇帝按着眉心,沉声问着。
“儿臣以为,可以寻一位身家干净、尚未入朝之人前往辛州调查此事,不讲情面,直接为父皇所驱使。”
皇帝默然,并未直接表明态度。朝廷大事牵扯繁多,不能一锤定音,他习惯性地想散朝,搁置此事,但是楚植明显又做了出头鸟。
“若是不能以雷霆之势彻查,让贪墨官员做好了被查的准备,恐怕费再大的力,也去除不了附在大虞身上的蠹虫了!”
“散朝!”
百官惶惶又侥幸,雷声大雨点小,皇帝举棋不定给了他们喘息空隙。
长乐宫,被解除幽禁的楚植向王皇后请安:“母后,儿臣想向父皇举荐一位监察清许县贪污的人才。但如果是儿臣亲自举荐的话,难免有身份牵扯。”
“举贤避亲,你想让我帮你举荐谁?”王皇后放下手中古书,温和端庄地问道。
“已故镇南将军秦遂女儿,秦书颜。”
王皇后稍作思考,想起来秦书颜是谁:“前不久收复平岗的那个女娘?我也略有耳闻,本以为她会凭借军功平步青云,没想到之后朝廷上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了,你怎么和她有牵连?”
“是蔺衡安与她交好,他们有意投诚。”
“若是你与各位老师商量之后,认为可以启用秦书颜,母后自然也愿意给这位女将军一个机会。”
“谢母后。”
秦书颜从城郊田猎场回来之后,本想和蔺衡安说一下田猎的所见所闻,但是瞧着蔺衡安日益孤僻忧郁,便将事情烂在了肚子里。
从寄予厚望的蔺家三公子,到寄人篱下的贪官,经历了巨大的落差确实容易让人自怨自艾、自暴自弃。
所以秦书颜每次去探望他都会带些新奇的小玩意儿,这次也不例外。她摆弄着九连环,献宝一样给蔺衡安,蔺衡安哭笑不得:“上次是风筝,这次是九连环,下次你是不是要拿个竹马给我了?”
“你还嫌弃起来了,那下次我给你演杂技,吞刀吐火!”
蔺衡安弯唇浅笑:“吞刀吐火,看来小将军是厌弃我了,换着法子要逼我走呢。”
心里的惶恐,总是用玩笑话说出来。秦书颜也敏锐察觉到,蔺衡安自幼父母双亡,寄养在叔父蔺逢家里。好不容易自立门户,却无辜遭难,再次寄人篱下,名声尽毁,想必会郁结于心、患得患失。
秦书颜不语,只是直勾勾地审视着他,有些事要开诚布公地袒露出来,心里才会好受。
蔺衡安一时慌了神,他误以为秦书颜真有驱赶他的意思。不行,他不能被秦书颜厌弃。蔺衡安眼波流转,瞧了秦书颜一眼,又飞快地垂下眼眸。
“小将军不必着急,其实田猎期间,我去找了大皇子殿下,只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为了不节外生枝,暂时不打算收我为幕僚……”
“你去找楚植了?”
这下子秦书颜坐不住了,她费尽心思护得蔺衡安周全,哪知道楚植直接泼了蔺衡安一盆冷水。
“是。”蔺衡安无奈点头:“虽然大皇子殿下不愿接纳我,但是我也读了这么多年书,出去办学堂应该没什么问题,只是不知道以我现在的名声,还有没有人愿意听我授课…”
境遇凄惨,秦书颜听了伤心,秦书颜听了落泪。
“谁说没人接纳你、没人听你讲课?虚心求学的学生近在眼前,你看不到吗?”秦书颜晃得九连环叮叮作响。
“而且谁说我要赶你走了?我要想赶人走还用亲自演杂技?直接提着后脖颈就把他扔出去了!”
“小将军不厌弃我就好…”
“还有,”秦书颜正色严肃起来:“古时伊尹为奴、为小臣,后才被授以国政,你又有什么可担忧的?余生数十载,总有你逢云化龙时。”
蔺衡安心里泛起酸涩:“我满心为官治国,但是眼下境遇好似在嘲笑我痴心妄想,每每想起从前的志向,我都觉得无地自容。”
秦书颜看他终于敢直面内心,敢袒露心声,备感欣慰。蔺衡安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但是敏感多思,却先把自己逼进了绝路。
“我现在还想着我能杀了薛常侍,杀了蔺迁呢,结果从升官之后,别说陛下了,薛常侍的面我都没见过,我也没觉得我痴心妄想。”
秦书颜笑得没心没肺,蔺衡安却对她投去了怜爱的目光,看得秦书颜一身鸡皮疙瘩:“打住!我不允许别人这么看我。”
突然门外传来通报声,是递到秦府的一封信,由小厮转交给了秦书颜。
秦书颜打开封口处的钤印,看清棉纸上的内容,陷入了缄默。蔺衡安拿过来读完,也是头大。
“当日楚植把彭辉赶去了南章城,如今是要我表露诚意的时候了。”
“这事交给由你去办,似乎有些不真实。一是你初出茅庐,哪儿来的资历去查贪污。二是兹事体大,你无名无份,也轮不到你去办。”
“楚植让我做好准备南下,说明他有把握促成这件事。我还是想想怎么在真皇帝和土皇帝之间,保住我这条小命吧!”秦书颜痛苦捂头,朝廷上事事都艰难,她以后可怎么混啊?
二人商议一番,又有一个小厮来报:宫里面来了个内侍,让小秦将军进宫一趟!
这次,秦书颜不再是暗中观察着皇帝,而是正跪在他的下方,直面天子威严。
“秦爱卿这次田猎,打着了什么猎物啊?”
“微臣仅猎得梅花鹿一头。”
“倒也不错,田猎还是要看武将们大展身手啊!孤记得你打了胜仗回来,当了横野将军,是也不是?”
“是,微臣谢陛下封赏。”
“但是还有一事,孤还未封赏你。何家已经流放,你作为功臣,想要什么奖赏?”
“微臣不敢,能为陛下解忧、为社稷黎民出力,是微臣的荣幸,何来奖赏一说。”
皇帝瞥了她一眼:“做了好事自然要赏,只是这事过去了太久,孤也不能现在再赏。唯有你再建功勋,孤也好两事并赏。”
“你搜集何家罪证,也深知官员贪墨危害之大。如今送往辛州清许县的钱粮,却被沿路官员贪污殆尽。孤便任命你为绣衣使者,直接听令于孤,沿着押送救济粮的路线,暗中调查本次贪墨案,尤其要搜集偃州牧和刺史的罪证,你可否办到?”
“微臣接旨。”
“若是办得好,你就不只是个杂号将军了。但是办不好,何家的下场,你最清楚不过了。”
说罢,绣衣使者的虎符被送到了秦书颜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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