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无饥馁

“草菅人命!”秦书颜愤怒,伸手往腰间一摸,想要拔剑,好好教训一下程遗,却摸了个空。她突然想起来佩剑已经送人,而那人还在不远处的草丛里猫着,当务之急是保下活人。

“不过人已经死了,你想怎么不引人注意地把他运出去?”

“我方才得知山北守卫松懈,一会我派人把尸体从北山上扔下去。”

程遗随从去北山的话,岂不是会与那个农夫狭路相逢?

“不必这么麻烦。”秦书颜思量一番,随意开口:“我可以帮你把他扔下去,正巧我也想去北面看看有没有猎物,不过你得帮我把这头鹿送回营帐。”

“这就对了嘛,真不知道你刚才在气什么。多谢小秦将军!”

程遗认为秦书颜是程家的下臣,自然事事要以他程家为先。善后杀人抛尸也是理所当然,他受之无愧。

这头鹿估摸着要几人合抬,但是秦书颜一人就把它扔到了程遗的马背上,还换得程遗几句夸赞。

“真是一窝不如一窝,儿子比他老子还傻。”秦书颜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目送程遗离开。

此时,幸存下来的弟弟才连滚带爬地过来,扑在他哥哥的尸体上无声痛哭,把尸体身上的麻布揪得皱皱巴巴、淌得全是眼泪鼻涕。

秦书颜见他哀恸的样子,也是于心不忍,不过现在他们处境凶险,不能再沉湎于悲伤。否则被人发现,这对兄弟只能一起奔赴黄泉了。

“此地不宜久留。”秦书颜出言提醒他,好在他也是个脑袋灵光的,止住了哭泣,为哥哥缓缓合上了死不瞑目的双眼。

“那个人是谁?”农户恨恨地问着秦书颜。

秦书颜知道他报仇心切,只是现在他连温饱都成问题,想让程遗偿命,无异于蚍蜉撼树。秦书颜默然不语,让他把哥哥的尸体装在用来装猎物的麻袋里,驮在马上,二人避开人烟,往山北走去。

到了大荒山北面,秦书颜把麻袋递给了男子,男子扛在肩上,眼泪又止不住地流。

“好了别哭了,接下来一个人上山下山要多加小心。”说罢秦书颜解了马上的辔头,又给了那男人:“把这个也当了吧,给你哥哥打副棺材好好安葬了。”

男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泪俱下:“谢谢将军,谢谢将军,草民家在城北卫家沟,名叫卫起,不知将军尊姓大名,草民以后当牛做马一定报答将军!”

秦书颜挥了挥手,她本不该对卫起动了恻隐之心。如果卫起是个歹毒心肠的,知道是程遗杀了他哥哥,把自己归为帮凶,估计会费尽心思报仇。卫起现在看着还年轻,说不定以后有什么门路机遇,与其千年防贼,不如就此断了。

“不必了,灾荒连年,你先活下去再说吧。”

秦书颜重新返回田猎场,眼下日薄西山,她也觉得有些心力交瘁,无心打猎,索性回营休整了。

第二天,闷热驱散了刚刚凝结的朝露,丛林深处传来一声虎啸,震得小兽们魂飞魄散,但是田猎众人却是乐开了花。

“看来这次田猎有意思了。”

昨日皇帝拿下首射之后便未出营,稳坐后方。今天皇帝倒是来了兴致,身穿戎装,腰悬宝剑,背负金鈚箭,丝毫不畏惧虎啸声。

“皇叔不如与孤一起,去探探密林深处?”

被称作“皇叔”的楚敏是先帝最小的弟弟,与当今圣上差不了几岁。

“谢陛下好意,只是微臣体弱,难以伴君,唯恐扫了陛下雅兴。”

“孤与你年岁无差,你说你体弱,莫不是在暗指孤?”

“微臣不敢。”

“那便跟上,侍卫无需跟着,孤与皇叔好好叙一叙叔侄之情!”

秦书颜这一晚心里藏了事,她思索着可以利用防守漏洞,来拉楚楠下马,让楚植继位得更加顺利。可是像楚植那般精明的君主,秦书颜作为臣子在他手下讨不到好处,她是否要效劳楚植也有待商榷。

秦书颜第二日清晨早早地起了,还没等虎啸声传来,她就在深林里溜达了。

“父母官成了草菅人命的恶鬼,百姓苦于饥贫铤而走险,皇室贵人一掷千金祭祀狩猎,这存在了千百年的世道到底是对是错?”

突然,利箭破空声打破了宁静,却没有传来野兽濒死的嘶吼,反而是传来重物落地声和怒骂痛呼声。

“呃啊!陛下!”

秦书颜大惊,连忙轻声翻身下马,牵着马匹到一处根深叶茂的大树后,一边安抚着马匹,一边往树后躲,唯恐被人瞧见。

“陛下救我!”

嘶吼声再次传来,等来的却又是一道利箭破空声。

“你这个不忠不孝……”接下来就没了声音。

秦书颜按住自己砰砰狂跳的心,脑中出现了一个骇人的想法:这显而易见是谋杀!死者喊着陛下,难道是皇帝动手杀了哪位大臣?

不多时,马蹄声渐远。秦书颜想凑近些一探究竟,但最后她还是决定趁早远离此处,如果真是皇帝所为,肯定会伪装成误杀,那么过不了多久,侍卫和医官就会赶来,如果她在这里,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果不其然,不久就有侍卫来寻秦书颜,说有大事发生,让她速速回营。秦书颜装作正在搜寻猎物,实则早已经跑出去了好几里地。

营地上空,愁云惨淡。楚敏的营帐被众人三三两两地围住,神色各异。楚敏家小哭作一团,上气不接下气,饶是如此,也没人敢指责“意外射杀”楚敏的陛下。

秦书颜隔着人群远远看去,只见楚敏胸膛血肉模糊,即使是身中两箭,也不至于把尸体毁成这样,除非是陛下故意为之。

若是身中一箭,还可以说是误伤,可是陛下为了泄愤,两箭皆是致命,只能借口有野兽啃食尸体,以此掩盖箭伤。

皇帝登基后,楚敏没少在背后骂他不忠不孝,近些年也是他提倡立太子,蹦哒得最欢,终于触怒皇帝,死无全尸。

秦书颜看着尸身旁掩面痛哭、大喊着“皇叔溘然长逝,孤失一至亲,国家断一栋梁”的皇帝,蓦然想起背着哥哥尸身的卫起。

唯一知道二人死因的秦书颜有些怅然恍惚,楚敏与农夫身份天差地别,却双双死得不明不白。她哀叹命如蝼蚁,又不禁想着,要尊贵到何种境地才能被当成个人?她不动声色地把目光游移到皇帝身上,身为天下最尊贵的皇帝,他的命有人敢动吗?

皇亲薨逝,这场田猎也无疾而终。皇帝决定返程,临行前还不忘夸一夸楚楠办事妥当,田猎本可以顺利进行。而众大臣对楚敏死因,心里明镜似的,不免生出一股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悲凉。

返京路上,不似来时斗志昂扬,队伍死气沉沉,肃杀之气凝重。

这时,随行的一位嫔妃提议,陛下何不趁此机会私访,正好看看大皇子监国监得如何,陛下爽快地应允了。

仪仗声势浩大地回宫,侍卫开路,赶人掀摊,很快就肃清了几条街的百姓,护送着空无一人的轿撵回宫。

皇帝在侍卫暗中潜伏保护之下,正慢悠悠地踱步在奉京街市。

“奉京是我大虞国都,自国朝定鼎之后历经四百年而繁华依旧,尤其是近些年,想必是愈发富庶了!”

接下来所见所闻,直接打破了他对奉京热闹繁华、百姓井然富庶的幻想。

一群黑黢黢的人,或蹲或坐,扎堆在已经关门的酒舍里,都像丢了魂一样眼神空洞,双颊凹陷。方圆几米无人问津,只有一口大锅,咕嘟咕嘟煮着粟米粥。

“这……”皇帝震惊,几步并做一步迈过去,对正在熬粥的人怒斥:“你们是哪儿来的?谁让你们脏了这块地?”

熬粥人被他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之后也学皇帝双手一插,反唇相讥:“哪儿来的?大虞来的!真以为自己住奉京就是贵人了,瞧不起我们别地方来的。穿的光鲜亮丽,说不定给哪家大人倒夜壶、求来的衣裳!”

附近聚集起来看热闹的百姓,灾民们也在低低笑他,气得皇帝指着他们的手都微微颤抖。他天潢贵胄,这群牙尖嘴利的刁民敢顶撞污蔑他,真是好大的胆子!

“来人呐!快来人!把他们通通给孤抓到大牢里去,尤其是这个人,先杖责他五十!”

灾民自从来了奉京,没少被找茬,现在已经破罐子破摔了,大不了被赶出去,也好过喝两口稀粥还要遭人白眼强。他们以为皇帝是个口出狂言的疯子,刚要开口嘲讽他一番,没想到转眼间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群人,凶神恶煞,不费吹灰之力制服了骨瘦如柴的灾民。

一片哀嚎,皇帝听得身心舒畅,呼出一口恶气。大手一挥,掀翻了正冒着泡的粟米粥。

未央宫,换上一身冕服的皇帝怒视着楚植,楚植跪得笔直,任由他斥责。

“那些刁民粗鄙愚钝、肮脏无耻,你怎么想的把他们放进来?还安置在酒舍里?孤再晚回来两天,怕不是这未央宫都被你塞满了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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