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崔颜回身无声询问壁宿,壁宿想了想说道:“药渣我都抛进灶膛里烧水煮饭一同烧了的,药碗药炉也放在许嬷嬷房檐下,不惹眼,应不是这些。”

“公子换下的破衣烂衫和那把砍豁口的横刀我昨夜都给那具尸身换上了,应也不是这些。”长弓也说道,她与壁宿做事向来谨慎,不由怀疑道,“或许是老夫人诈我们呢,其实并没有找到任何东西。”

缁衣卫都找不出来的东西,崔老夫人手下的几个老嬷嬷就能找出来了?除非她凭空变出来。

崔颜很了解她这位祖母,说道:“只怕她并不单为救二叔和大哥。”

自打春宴时,天子当着全玉京贵女的面赐了她两张鹿皮后,太子便时常寻着机会与她相见。崔老夫人却每每刻意阻挠,多引他去西院与崔岚父子三人待着,太子自感无趣鲜少再来崔府。

壁宿与长弓站在一处都知道崔颜是什么意思,不由也跟着烦恼起来,不过壁宿乐天,假装唉声叹气地说:“老夫人嘛,也就会耍些后宅惯用的下作手段,要不了命,大不了我们再想办法就是了。”瞧着这满屋狼藉,可悲可叹道,“还是赶紧收拾吧,指望今夜能睡个早觉。”

长弓难得笑起来:“还是壁宿姐姐通透。”推崔颜入内室,“小姐去瞧瞧公子吧,别憋坏了他。”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1]崔颜微微笑着摇摇头,去检查床下的机巧,没有被动过的迹象,这才将那张小榻扯出,姜孟禾睁着眼,精神尚佳,正在等她。

“你都听见了?”崔颜的愉悦转瞬消失,起身捡起落在地板上的刀,横在眼前,扯出刀刃。

这把刀没开刃,放在她房里顶多能吓唬吓唬小蟊贼。

姜孟禾心口发闷,像被人捶了一拳,缓了许久才说:“他们经常责骂你。”

刀虽没刃,崔颜的眼神却很锋利,凶相毕露:“多事。”她也没想到他竟在意起这等小事来,“你还是想想自己吧。”

姜孟禾没被她吓退:“徽伯侯不管吗?”

“他为何要管我?他巴不得我与我娘都一起死在边外才好。”崔颜收起刀,放回刀架,“虚伪小人,早与姓柳的都绝了亲。”

“公子快别提徽伯侯了。”壁宿进来,抖开乱作一团的衣衫又重新挂好,“小姐刚回玉京那会儿,老夫人就寻了理由将小姐关进柴房不给饭吃,三天两头如此,有次罚得狠了,小姐偷跑出去到徽伯侯府求外老爷,外老爷让小斯给了顿饭,就让小姐自己回来,连面都没见上。”

长弓碰了碰她,让她别说了,壁宿息声,不敢去瞧崔颜,又退了出去:“我收拾外面。”

“她说的是真的?”姜孟禾只知徽伯侯一心为公,并不知他动心忍性至此,“在这世上他至亲只剩两人。他非草木,或有苦衷。”

“他就是如此对我。”既然他非要问,崔颜也就照实说了,“他不仅对他的亲外孙女如此,对自己的亲妹妹柳太后亦然,这是实情。”背对着他落座,给自己倒了碗茶吃。

姜孟禾轻轻合上眼,默然了一会儿,叹道:“都是吴王府连累了你们。”

“也不全然。”崔颜放下茶碗,解了渴,抬手擦去唇上的湿意,“我娘死了,外祖父不认我,我与河东柳氏牵连不深,唯有太后她老人家看在我娘的份上关照过几次,因此陛下对崔氏倒无戒备。”崔老夫人与崔家二房又都是那个样子,崔颜身在其中反而干净简单,更显崔山像个纯臣。

其中纠葛厉害不难想象,姜孟禾像是呓语:“想不到你在玉京更为不易,以前是我疏忽了。”

崔颜本不愿意跟姜孟禾说这些,怕他可怜自己,她最讨厌的就是被别人可怜,这样好似她是什么弱者。

她才不是弱者。

“你的问题我全回答了。”崔颜回首看他,还算清醒也没有要昏死的前兆,恢复得很好,眸子一凝说道,“该我问你了。”

姜孟禾像一位入定的老者,抬了抬手:“请。”

“我爹是镇西大将军,驻守边郡十余年,有奏疏直呈之权。”崔颜背着手立在架子床边,垂目瞧他,“天下无战事,朝廷养闲兵,每年拖欠冬季军粮。依惯例,他的奏疏应在本月初送至兵部。而这回他特派你来催粮,应是边郡粮草出了大岔子,需从速,从急,想必不会照惯例按层级上表,是直呈,按时间算应在上月中旬就送至了大明宫。”

姜孟禾的丹凤眼蕴情而生,久望而生欢/爱,尤其是他此刻虚弱地躺在榻上,唇色浅白,浑身绵软,像一只任崔颜宰割的羔羊,让崔颜又增怜惜。

她抬首掩藏,故作端悫,继续说道:“而你早在两个月前就已入玉京,先杀了户部侍郎林子悦,再杀禁军统领祝玉。因此昨夜刺杀裴阁老时,才会引傅云昭怀疑到你身上。”说到此处,她顿觉这人根本不该怜惜,他可坏得狠,“你昨夜明知缁衣卫会来将军府,为何还要躲进来?”

“是想借刀杀人?”她弯下腰,再一次直视姜孟禾,言语间如寒刀霜剑,往他心窝上再捅三分:“还是想断了我爹后路,逼他屈从朝廷的裁军政令?”她气愤难当,“你其心可诛,该死!”

兰息扑鼻,美人横眉,乌丝垂落在他胸口上,与他的交融,昨夜的痒意再次袭来,姜孟禾双颊泛红:“是我莽撞。”

他声音发涩,好似被说中心思避无可避地搪塞。

“你不承认也不要紧。”崔颜的腰,宛若柳枝,挺直时又朔风不可动摇,如松似柏,“我再问你,你如何知道我有个岿巍婢女,她还善轻功,能扮作你,替你引开缁衣卫?”

“长弓是我来玉京后偶得,并不是小时候我娘给我挑的人,从未在边郡待过,你不可能知道。”

崔颜的话一句一句,密密匝匝地毫无破绽,姜孟禾不能也不想编什么谎话来骗她,他过够了那样孤寒的日子,半晌后答道:“我是再生之人。”此言一出石破惊天,“此生为你而来。”他还不饶恕她,继续说,“因而躲进你的院子。”

大音若希,崔颜只觉天地苍茫,寂若死灰。

回神时,天黑透了,屋内杂乱还似方才,时间没有过去太久。

“妖娆艳态,妒风笑月。[2]”她冷哼俯身勾起他的下巴,让他那双会魅人的丹凤眼看着她,“我可不是玉京贵女,靠你的脸就能让我相信这样的鬼话。”指尖从他的下巴滑入他弓起的喉结再落入起伏的胸口。

他因伤重绷带缠身,没着上衣,密色的肌肤在黑暗中更是敏锐。他从未被她这样逗弄过,只敢抓紧身下的床单,错了呼吸,乱了方寸。

崔颜轻笑:“不管你有何目的,明日就离开将军府。”

姜孟禾:“傅云昭三日后停职罚奉。”

崔颜一愣,起身去点烛火:“这不难猜。”

姜孟禾又道:“你不信我没关系,但你不能嫁与太子。”

崔颜招手让壁宿与长弓进来:“为何?”

姜孟禾:“嫁与太子你所求皆空,郁郁而终。”

壁宿和长弓止步不敢进前,崔颜怒道:“你咒我?”

壁宿捂上耳朵,长弓进言:“小姐,把他丢了吧。”

崔颜:“丢出去,再不许他进来!”

长弓听话抬脚进去,壁宿小步跑至姜孟禾身前,展臂拦着。

壁宿使劲与她使眼色:“小姐是气话。”

长弓不理。

壁宿嗯嗯嗯了半天:“不妥。”

长弓当然知道不妥,矮声道:“小姐还没吃饭,吃饱了就不气了,我先给公子换药。”

壁宿忙不迭点头,这才去伺候崔颜。

竹院偏居一隅,不大,常年只住一主三仆,主仆之间颇有默契。方才崔颜与姜孟禾在屋中交谈,壁宿与长弓严守院门,许嬷嬷信步绕墙,保管没有一个人靠近。

“傍晚时三小姐来问过,被我哄了回去。”壁宿掀开锅盖,里头热着三个菜一碗汤,一一端出来摆在小方几上。

“我看他皮糙肉厚,伤好的很快。”崔颜晚食不多,只盛了一碗汤:“此人是个祸患,你看劳他,不准他随意走动。”

崔颜想得清楚,这样的祸端,放他出去犹如放虎归山,还不知做出什么害人的事。旁人她无所谓,但这人与崔山关系匪浅,若真是冲她父女而来,她宁愿杀了他,一了百了。

壁宿见崔颜不赶人了,停下手中扇药炉的蒲扇,应了下来:“小姐,他不是将军的人吗?他为何要害将军?”

“如今朝廷忽视边郡情势。”崔颜将小勺放下,“他要是秘密豢养私兵与西戎勾结,当然会借朝中裁撤镇西边军的政令瓦解兵权。”

壁宿被烟火呛了一口,咳了一声,狐疑道:“不能吧?”见崔颜不答她,起身按下她手中的汤勺,“小姐,他哪有那么多钱豢养私兵呀?粮从哪里来呢?兵器呢?马匹呢?”

朝廷轻武,却也是有盐铁令在的,若走私,关乎税收,这可不容隐瞒。

“我也只是猜测。”崔颜拿回勺子又喝了两勺汤,“我爹应也不至于这般无能。”

壁宿又重新去煎药:“小姐凡事都往坏处想,太劳心力,别累着了。”

“即使如此,他也不是好人。”壁宿这是气着了,崔颜无奈,推开碗告诫道,“关乎存亡,需谨慎。”

八月高秋晚,凉风正萧瑟,昨夜下过一场大雨,入夜后更觉料峭。

巷中回家的酒鬼脚步趔趄,手扶着墙路过将军府东院的后门,差点跌撞进一位贵人怀中,被他的侍卫推开。

酒鬼瞧贵人锦衣华服,犀带玉冠,藏在黑色披风之下,酒醒了一半,没敢莽撞,爬起来又扶着墙走了,嘴里骂骂咧咧。

侍卫想追上去,被贵人喝住:“景鳞。”

景鳞躬身行礼:“属下思虑不周。”

不可置太子一人在暗巷。

太子没有计较:“只此一次。”

景鳞谢恩。

还好不久,小门咯吱一声开了,门内的婢女行了礼,让太子与侍卫进去。

长弓道:“禀殿下,小姐病了,刚服了药。”

太子立在竹院内,望了一会儿主屋灯火,撇身问长弓:“怎么病的?”

长弓始终垂目,叠握双手放置身前,弓着身,说道:“昨日后半夜缁衣卫傅指挥使冒雨前来搜查,小姐受惊又着了凉。今日午后听闻二老爷与大公子滞留未归,病症更重了些。”

太子浅笑:“不是因为那件血衣?”

他一笑淡了平日的整肃威严,添了和容悦色,更如貌恭言从的谦谦君子,好似寻常关切而已。

[1]汉·佚名《生年不满百》

[2]李清照《庆清朝·禁幄低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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