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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通电话还是发生在我公开出柜之前。大约过了两周后，我在社交账号上公开出柜了，从此我的社交账号当然立即热闹了起来，骂的、赞的、支持的、阴阳怪气的都有，每天都有数不胜数的留言。

然而在一片热闹中，有一名留言者还是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ID是“晨光中的凯瑟琳”，这难免不让我浮想联翩。

《在晨光中》是一首热度不算高的钢琴曲，但我和黛西都太清楚这首曲子对于彼此的意义了。而“凯瑟琳”虽然是常见的女性名字，但我还是在第一时间就想到《呼啸山庄》里的凯瑟琳了，著名的在现任与前任之间摇摆不定的女性角色。因此“晨光中”和“凯瑟琳”这两个元素的组合，很容易就会让我想到黛西头上去。

这个ID的留言倒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支持鼓励我的，但这个ID若真是黛西的话，她明显是故意让我猜出来是她，而且她还想告诉我，虽然没见面也没有电话联系了，但她还在关注我、支持我。另外，“凯瑟琳”这个元素的运用，也隐约地表达了她的一丝歉意。

于是，我在这个ID的每次留言下，回复一个微笑、拥抱之类的表达善意的表情。

我公开出柜的事在学校里造成了不小的影响，阿切尔女校虽然历来就有一些在四年的高中过程中出柜的女生，但像我这样刚入校门一个多月就公开出柜的事情应该还是没有过的。在我的事件影响下，很多跟我同届刚入校门的、处境相似的姐妹们也纷纷站了出来，公开向世界宣布自己异于常人的取向。

可喜的是，在连锁反应之下，也有一些高年级的学生加入了公开出柜的行列，我多了很多战友，从此不再独自一人面临着一切。我甚至乘胜追击，与几个志同道合的姐妹们开始着手筹备成立女同演唱组合，初衷就是为了女同的自由和尊严向外界发声。

围绕在我身边的各种喧嚣声，在热闹了一两个月之后，终于慢慢消退了，生活逐渐恢复了正常。而黛西，却以我意想不到的方式，离开了我的生活视野。

那是在我公开出柜两个多月之后的事。一年一度的新年玫瑰花会在洛杉矶县帕萨迪纳举行，我跟几位好友一同去观摩盛典。现场的人非常多，后来据新闻报道说有几十万人在现场观看。我跟好友们站在路旁稍微靠后的高台上，这里虽然距离花车游行的马路稍远一点，但毕竟人少了很多，不会太拥挤。

本届玫瑰花会的主题是“梦想成真”。我们看着一辆辆争奇斗艳、象征着各种梦想的花车从马路上经过，感受着现场鼓乐喧天的热烈气氛，不时地发出一两声欢呼喝彩，看得很投入。

忽然我的肩膀被轻拍了一下，我转身一看，一个娇俏的人影站在我面前，竟然是黛西！

她笑盈盈地叫了一声，阿曼达！她简衣素颜，但俏丽依旧，而且神采飞扬。那一瞬我竟然忘了跟她打招呼，就这么愣在她面前！

我们已有几个月不曾见面以及电话联系，抛开客观因素造成的诸多障碍不谈，自从那通电话之后，我觉得在彼此之间仿佛多了一道屏障。其实我对她还是有心之向往的感情存在的，只是在内外因素的叠加影响下，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跟她维系情感连接了，或者应该说，已经不确定是否还有维系情感连接的必要了。但即使没再联系，她依然在我的心间驻留着，依然在我不知多少个的不眠之夜、不知多少次的午夜梦回占据着我的整个世界！然而她现在就这么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轻声娇唤，巧笑嫣然，我却目瞪口呆、脑子里仿佛一片空白！

我不记得当时愣了几秒钟，只记得她始终就这样笑盈盈地看着我，我甚至能从她湛蓝透亮的眼睛里看出一丝依恋之意。于是在那一瞬间，清晨阳光照耀下的女孩、晚间幽会时深情的目光、许愿吹蜡烛时虔诚的神情、在**中忘情释放的脸，以及病床上生无可恋的麻木表情、商场楼顶上的痛苦悲容、后背上尚未消退的抽打伤痕、保罗公寓楼下的匆匆身影，在心里一一闪现。而我的心田仿佛滴下了几滴水，在这些画卷之间缓缓地流过。

然而，玫瑰花会现场欢声雷动、沸沸扬扬，迅速将我拉回了现实。我终于反应过来，也轻唤一声，黛西。然后她问，你一个人来的吗？我回头指了指好友们，他们的注意力还在花车那边。我问，你呢？她指了指身后的远处，我看到了保罗正在抽烟的背影。

她说，他最近对我很好，可能跟这个有关系吧。她说着的同时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的肚子，我这才注意到她的肚子似乎微微隆起。我抬头以询问的目光看向她，她说，已经十三周了。我的心里顿时五味杂陈，却又无暇感伤，忙问她，你打算怎么样？她说，我打算生下来。这个回答当然让我震惊！虽然中学生怀孕、大着肚子上课的新闻时有所闻，但这样的例子发生在身边，尤其是发生在自己曾经的恋人身上，怎不让我惊讶和感慨？

随后她又跟我说了一些情况，但现场的环境太嘈杂，并不是每句话都听得清楚。大致内容是，保罗为了他们乐队出专辑的事募集到了一大笔资金，本来准备大干一场的，却在运作过程中被人卷走了所有钱跑路了，而投资者们听说了之后以为保罗就是合伙行骗的，天天找他追债，他们乐队成员也因此产生了严重分歧，闹得分崩离析，而他曾经的那些女人们也怕被麻烦惹上身，都纷纷躲远了，只有黛西一直追随在他身边。

她还告诉我了一个更让我意外的消息：保罗为了躲避债务，决定要离开洛杉矶，远走他乡，投奔在夏威夷的叔叔，到那边去发展。保罗说以他的水平，想在洛杉矶出人头地还是有难度的，需要运气，但在夏威夷讨生活应该还是绰绰有余的。所以，黛西决定要跟着保罗一起远走夏威夷！

这个消息当然让我更加震惊不已，同时心中阵阵作痛，但我已顾不上震惊和心痛了，继续追问她，你父母知道吗？你就这么跟他们分开吗？她说，他们还不知道，我只告诉了你，你要替我保密，但我会告诉他们的，其实孩子长大了都会离开父母的，我只不过是提前了几年而已。我又问，你不继续学业了？她却说，我现在的肚子还看不出来，但过段时间肚子更大些了，这样去上学一定会遭受很多非议，我没有你那么勇敢坚强，敢于跟全世界斗争，而我一定撑不下去的，所以暂时不上学了，将来等孩子出生了，我和保罗的生活也稳定下来，再去上学也未尝不可。

我听了后，觉得她的打算虽然有些鲁莽，但也确实有一定的道理。又意识到她的话里涉及到我公开出柜的事，于是问她，你都想清楚了吗，晨光中的凯瑟琳？她笑着说，你知道啦！我知道你知道了，我以后也会继续关注你的，我都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了，而且马上就会动身，本来我就在想，离开之前也许见不到你了，正在考虑怎么跟你道个别，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你。我问她，你很快就要离开了吗？她说，是啊。她边说边回头看了远处的保罗一眼，又回头对我说，在这里遇到你就最好了，正好向你告别，有一句话我摆在心里很久了，一定要对你说出来。我默默看着她，猜不到她想说什么话。

她伸手过来轻轻揽住我的腰，同时把脸靠过来，在我耳边轻声说，我会永远记住，你曾经爱过我，谢谢你！之后她浅浅地在我的唇上吻了一下，就转身跑开了，依然没有说再见。

我看着她跑向保罗，步履轻盈，浑身洋溢着未来可期的幸福。她跑到保罗身边时，伸手挽住保罗的胳膊，并且大幅度地前后甩着，不经意间就流露出她的快乐。他们边走边在说着什么，似乎说得很热烈，但两人步履一致，轻快地走向远方。

直到他们的背影被过往的茫茫人群遮掩得看不见了，我依然直直地盯着那个方向，唇间仿佛还残留着香草奶油的余味，胸口却像有什么东西被挖空了。

我知道，那个爬到树上看鸟窝里有几只小鸟的女孩，那个跟我没了话题却依然在偶遇时绽放微笑的女孩，那个躺在病床上握着我手失声痛哭的女孩，那个在楼顶哭着问谁会在乎她的女孩，那个伏在钢琴上静静看着我的女孩，那个顺从地跟我接吻并带有香草奶油味道的女孩，那个在我身下紧咬嘴唇轻声娇喘的女孩，那个要在鲁尼恩峡谷公园山峰上陪我过生日的女孩，从此离开了我的生活、我的世界。

即使若干年后我跟她得以再相会，我也不是从前的我，她也不是昔日的她了，岁月将会冲刷一切，会让我们有很大的变化，然而对于当年的彼此、当年发生过的情感，只可以冲淡，不能抹去，更不能改变，以至于我们在回顾今时往日的时候，才赫然发觉落差的巨大，于是只会感慨：再也回不去了。

花车游行带来的热闹喧嚣还在继续着，我想起本届玫瑰花会的主题，于是对着黛西背影消失的方向喃喃低念了一句：祝梦想成真，黛西！

然而心中又是一痛——自己的梦，却已醒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黛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