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踏出帅帐,凌冽的冷风令他一僵,顺带吹塌了他一直强撑着的世界。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白茫茫的哈气在空中乱作一团,正如他此刻的心绪。
他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朝着自己的营帐走去。
不过百米的距离,此刻却比他们从启梁到北境并肩走过的十年还要遥远和漫长。
十年。
西北的风沙,启梁的细雨,三千多个日日夜夜。他看着他,从一个锐利的少年王爷成长为如今名动天下的摄政王。
但现在,于商陆而言,这一切的一切中都没有陆云的身影。
荒诞、无措、委屈与深不见底悲恸的牢牢攥住了陆云。
大漠呼啸的朔风卷着残雪,将他的心一刀刀凌迟,直至血肉模糊。
他抬起头,任由冰冷的雪花落在他的脸上。
皓月当空。
过了许久,不知源自寒冷,抑或是心悸,四肢都变得麻木。
他伸手探入怀中,紧紧攥住了那半片金叶。温热的金属边缘硌着掌心,传来细微的痛感,这唯一的实感,成了他对抗整个世界倾覆的浮木。
他终于从那片麻木的混沌中,抽离出一丝神志。
忽然,他的眼角传来一阵细微的瘙痒。
是落了雪吧。
他抬手轻轻一揩,却是温热的泪。
这一夜,陆云依旧睡得不踏实。
先前是悬着一颗心,等商陆醒来。如今他醒是醒了,却又将自己忘得一干二净。
然而天光微亮,在他进入商陆帅帐的那一刻,又是那个从容不迫的陆尚书。
他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走进帅帐时,商陆也刚刚醒。
经过一夜休整,他的脸色好了不少,就是眉宇间依旧带着些许烦躁和戒备。他看着陆云端着碗勺坐在榻边,轻轻搅了搅米粥,又吹了吹,小心翼翼地送到他的嘴边。
“王爷,吃点清粥垫垫肚子。我知道你吃不惯,但是你刚醒,不能吃太油腻的。”
商陆眉头拧成了个疙瘩,撇开头,伸手将那勺粥挡住了。
“本王自己来就好。”声音冷冷的,带着刻意的疏离,同时伸手就要去拿陆云手上的碗勺。
陆云倒也不恼,手腕一侧,不动声色的避开了,又颇具耐心的劝导:“我来喂你吧,你腰上的伤很重,不可乱动。”
他话语一顿,又补上一句:“我已经这样给你喂了十年了。听话。”
完全是哄闹脾气的小孩的语气。
商陆的耳根烧了起来,觉得又气又荒唐。他堂堂摄政王,何曾被人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话,就算是他已逝去的皇兄也未曾这样。
“我不记得了便是没有!拿来!”他加重了语气,声音里带着几分愠怒。
陆云被这话一刺,酸涩涌上心头。他与商陆对视片刻,最终无奈地摇摇头:“那好,你慢点。”
商陆夺过碗,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一般,“咕咚咕咚”三两口就把那晚滚烫的粥喝了个干干净净,结果自然是被烫得舌根发麻。
他又极好面,一张俊脸被憋得通红。陆云就这样静静看着他,嘴角不自觉又勾起了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最终还是递上一杯水,商陆接过二话没说地灌下,末了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用完膳,陆云又督促商陆歇下。而他自己则支着额头在榻侧小憩。说来也怪,仅仅片刻的休整,比他独自睡了一夜还要神清气爽。
到了换药的时辰,陆云端着药罐放到了一旁的几上,正准备唤醒商陆。
商陆还在迷迷糊糊的睡着,闻到一股清冽的药香,于是睁开眼,结果正对上陆云那张放大的、清俊的脸。
那人正俯下身,似乎是想解开他的里衣。
“你干什么!”商陆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一把按住他的手。
陆云被他这一惊一乍的反应给吓到了,一怔,才理所应当的回答:“给王爷换药,昨日的药该换了,不然伤口好得慢。”
商陆见他的脸还离得如此之近,伸出手推开他的脑袋:“本王自己来!”
不过陆云这次却没那么好妥协,他一把拉住商陆在他脸上胡乱推搡的手,语气依旧温和道:“你的伤在后腰,自己如何看得到?别闹了,我来。”
“谁在跟你闹?”商陆挣扎着要抽回手,两只脚在被里胡乱的蹬着,“本王说了,不准你碰!”
“这是我分内之事。”
两人在榻上拉扯起来,商陆毕竟有伤在身,动作一大,便不可避免地撕扯到了腰后的伤处。
“什么狗屁分内之事……”他疼得倒抽一口凉气,眼角瞬间就渗出了生理性的泪花,他身子疼得往里蜷缩,声音都软了下来,带着不自觉、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委屈,嘟囔道,“…嘶…疼…疼死了……”
陆云立刻松了手,想去给他揉伤,最终还是收了手。但商陆这近乎撒娇的语调如同羽毛般撩拨到了他的心尖,他摸了摸鼻头,讪讪地说:“都说了别乱动。不愿便不愿,我不动你就是了,怎么还扯到了伤口。”
商陆咬着牙,缓了好半天才偏过头。他的眼睛本就细长好看,此时红着眼瞪人,显着凶,若是一般人看见王爷这副表情肯定早就跪下磕头了。但陆云是什么人,他看着他这番龇牙咧嘴又强装的可怜摸样,脸上都快藏不住笑了。
“让虞裕来……”
虞裕被亲兵火急火燎地喊进帅帐时,还以为出了什么天大的事。结果一进门,就看见自家王爷黑着一张脸趴在榻上,而陆云则一脸“无奈”地站在旁边。
“王爷,您叫我?”
商陆指了指药膏又指了指自己后腰:“你,给我上药。”
虞裕看看商陆,又瞅瞅陆云,瞬间明白了什么,垮着脸说:“不行不行!我不会这个!而且陆尚书不就在嘛,你不记得了,你昏迷这几天一直都是……”
“本王让你干你就干!哪来那么多废话!”商陆极不耐烦道。
虞裕被吼得一个哆嗦,视线又在两人身上扫视了个来回。
商陆依旧黑着脸,陆云脸上也还是无奈、温和的笑,但他只觉得后脖子阵阵发凉。
权衡利弊,考量得失。
虞裕转过身,不敢看榻上的商陆,然后何其悲壮地对陆云一拱手:“陆子慎,得罪了!”
商陆听了先是觉得莫名其妙,发觉后瞬间抄起一个枕头砸向虞裕的脑袋。
虞裕伸手挡住接下,又放商陆的头下。他哆哆嗦嗦地挖了块药膏出来,然后糊在了商陆的伤上。
他不知轻重,药膏更是冰冷。
“嘶——!”
商陆疼得整个人都绷直了,五官都拧在了一起,刚想破口大骂,抬眼间就看见陆云还站在那里,嘴角还有一抹来不及敛去的笑。
商陆闷哼一声,死死咬住下唇,把后续的痛呼都咽了下去,脖子上青筋暴起,身上更是止不住的颤抖,不知是气得还是疼得。
虞裕感觉他手底下王爷的肌肉僵硬如铁,小声问:“王,王爷,疼吗?”
商路缓缓扭过头,一双眼睛熬得通红,面露凶相,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一、点、也、不、疼!”
虞裕怕得要死,但是那张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嘴依旧忍不住贫,小声嘀咕道:“可,可您这一点也不像不疼的样子啊……”
虞裕这人,吟诗作对可以,上阵杀敌更是难逢敌手,偏偏干不来这精细活。
一番酷刑终于结束。商陆感觉比挨一刀时还要命。他一声不吭,猛地扯过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蚕蛹,面朝里壁,闷声吼道:“滚滚滚滚!赶紧滚出去!”
他感觉自己的腰比不上药前还要疼。
虞裕上的药,或者说那根本就不能算上药,顶多是拿药膏和商陆的伤亲了亲嘴,还是包办的!
下午,没等商陆自己说,陆云就又端着药罐进来了,打算重新上药。不过这次陆云没试图亲手操作,而是顺了商陆的意,让军医来。
而虞裕也被叫了进来,奉了命在一旁“好生学着”。
“王爷,您这伤可不能再乱动了……”军医一边擦着冷汗,一边准备上药,“还有这药上的…别说疗伤,不徒增负担就谢天谢地了。”
殊不知,旁边就立着两个罪魁祸首,一个害他乱动,一个胡乱上药。
商陆面无表情地趴在榻上,仿佛没听见。
原本姿态从容的陆尚书,此刻默默移开了视线,转头盯着帐顶的花纹,仿佛上面突然开出了一朵花。
原本抱着暖炉的虞将军,此刻跟只鹌鹑一样缩着脖子,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的靴子,好像什么稀世珍宝。
这帐顶可真帐顶啊。
这靴子也太靴子了。
直到军医拿起药罐,陆云才终于开了口:“等等。”
他接过那墨绿色的药罐,从中挖出一勺,竟就这么将那药膏含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药膏性寒,入骨太凉。”他垂着眸,用掌心微合,慢慢摩挲,以体温将其捂热,“激着伤处,王爷夜里会睡不安稳。”
动作自然得仿佛已经做过千百回。
军医着手上药的时候,他又开口:“此处是新伤,嫩肉初生,需要轻些。”
军医闻言一凛,连忙应“诺”。
“这处则是旧伤,要多用三分力,化开淤血。”
这一次,陆云的手指直接碰到了商陆裸露的后腰上,并在那片敏感的皮肤上不轻不重地揉按了一下。
商陆呼吸一滞,身体不自觉的变僵。
紧着,一股熟悉而又诡异的颤栗,自腰间而出,沿着脊椎极速上窜,直冲天灵盖。
不是疼痛,而是一种久别重逢、源自身体的惊颤。
陆云一触即分,语气寻常:“便是如此,有劳了。”
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那一碰,商陆身体出现的细微战栗,如何让他心惊动魄。
记忆会丧失,身体的印记却惊心动魄。
而一旁的虞裕,先是看得目瞪口呆,随即恍然大悟。他抱着臂,用暖炉撑着下巴,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连连点头。
学到了,学到了,这才是精髓!
其实根本没看懂。
又过了整整三个月,自从上药那日陆云一指后,平日里也不再对陆云的肢体触碰那般排斥了。
商陆的腰伤也好了七七八八,不过还是没让陆云上过药。话虽如此,但他若是想要策马扬鞭、饮马山河什么的,也会被死死拦住。
春光无限好,三人难得清闲,在营地间散步晒太阳。
虞裕摇着折扇,目光在商陆脸上逡巡两圈,忽然“咦”了一声:“王爷,您这脸色瞧着,怎么比受伤前还红润?当真被陆尚书养得好。”
陆云忍不住笑出了声,但他知道商陆肯定不爱听这话,随即温声解围:“虞恨美你净说废话,病中静养,顺心顺意,自然比风餐露宿时要泽润。”
商陆脚步一顿,,对这二人翻了个惊天动地的白眼,什么也没说,扭头便走。
二人被他甩在身后,虞裕更是满脸莫名奇妙,用扇骨挠头:“陆子慎,王爷他这又是怎么了?”
陆云瞧着商陆渐远的背影,低笑一声:“你自己琢磨。”
他顿了顿,瞥向虞裕,依旧含着笑:“算了,你别琢磨了。你要能琢磨明白,这些年日夜陪在他身边的也就不是我了。”
说罢,他不再多言,扭头快步追上了商陆。
虞裕独自站在原地,望着两人前一后消失的方向,摇摇头,故作忧愁地叹了口气:
“哎,春光依旧,可物是人非,难回从前喽——”
春日消融了西北最后一捧残雪时,一封来自京城启梁的信边送到了商陆的手上。
正是商洹,当今天子,亦是商陆的小侄子,亲笔所书。
开头便是是热情洋溢的问候,关切他这位王叔的伤势如何,言辞恳切,情真意切。
商陆粗粗略过,知道这只是客套。不出所料,旋即便看到商洹痛心疾首地斥责京畿卫戍总督冯谦,称其在王爷北伐期间“疏于职守、擅调卫戍”,已被他打入天牢。
继而话锋一转,体贴道:
“……朕本想着,此等要职,正该留给虞将军这等劳苦功高之人,亦或是待王叔归来定夺。奈何此等要职,不宜耽搁。朕思虑再三,已与齐王叔决定,暂任原西南将军杜仲接管京师大营,总领卫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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