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王叔早日回京,朕也好与王叔……共商后续。”
商陆眼在看着,心中发笑。
好一个“疏于职守”,好一个“共商后续”。
商陆记得这个杜仲,原先不过是个在西南平定匪患的小将军,竟一步登天,扼住整个京畿的咽喉。显然是由商洹一手提拔,来抢自己兵权的。
商陆心里烦躁,随手把书信扔在一旁的帅案上。
他闭上眼揉了揉太阳穴,疲惫感和埋怨涌上心头。
他那皇兄怎么就是个短命鬼呢?早早入了地府,留下这么个烂摊子给他。
算下来,皇兄驾鹤西去已经六年了,他也在摄政王的位子上坐了六年。掰着手指头数,两年摄政,四年打仗,满打满算在朝堂的日子,才是这苦寒之地的一半。
他还记得商洹十一岁时,坐在冰冷的龙椅上,红着眼睛问他,要他父皇。一晃六年,那孩子竟也十七岁了。
他原本想着,打完匈奴,回京就做个闲散王爷,这日子他盼了很久了。只可惜,皇兄在时,他被盯得紧,不得不参政;皇兄走后,他被时局一步步推着走,身不由己地走到了今天这个位置,骑虎难下。
如今可好,匈奴刚平,他人还未还朝,这小皇帝就迫不及待地想对他这个皇叔下手了。
麻烦,真是麻烦至极。
他越想越烦,越烦越想,不知怎的又想到了自己军营里的那个大麻烦——陆云。
即便他已经确认自己或多或少是失忆了一些,但他死都不会相信,那陆云会是自己的什么“夫郎”。
他商陆活到如今,何曾与人卿卿我我、你侬我侬过?更何况对方还是个男人。
思绪一时飘远,联想到商洹的信,联想到回京后可能面对的种种,他甚至稀里糊涂地揣测陆云会不会是商洹早早安插在他身边的一步棋。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连商陆自己都忍不住想笑了。
难不成自己真的摔坏了脑子?
死断袖。自己怎么可能喜欢男人?
可是现实却一次又一次的抡圆了胳膊打在他脸上逼他认下。
先是虞裕,他根本不可能骗自己。
接着是他自己的亲兵、各营的将士,甚至俘虏来的匈奴单于之子,都认得陆云,且都默认了陆云对他的态度。
太荒唐了。
然后是陆云本人。他怎会对自己的饮食喜恶、新伤旧伤、甚至几时醒几时睡都了如指掌?
近些日子,商陆曾对陆云说过,不许他再随意进入自己帅帐。而陆云,即便是他能调得动自己亲兵,但也只是神情落寞了些许,点头应了。
还有那日上药……他身体那不受控制反应,更是让他恼怒不已。
匪夷所思。
最让他感到无力的,是他完全碎片化的记忆。
他虽然记得除了陆云之外的一切,但细想之下,有太多事的认知,都仿佛是本应如此,缺失了逻辑与因果。
他们都说陆云是兵部尚书,可商陆的记忆里,兵部尚书的位置是谁的,他想不起来。但是他却明确的知道,朝堂上一定有一名兵部尚的书。
这种举足轻重位置总不能空着吧?那他商陆,连带着商洹都别当什么皇帝以及摄政王了。
还有太多事,太多事……零零碎碎、难以串联,都失去了逻辑与因果。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生成,如果,他真的只忘了陆云一个人,而陆云又真如他所说,贯穿了自己过去的十年……那么自己完整的记忆里,岂不是处处都有他的影子?所以说,是因为他的离去,才导致自己的记忆如此破碎不堪?
商陆不禁一阵颤栗。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也罢。
或许,他真的只是独独忘了陆云这个人呢?
至于那什么“夫君夫郎”……
且再看看吧。
倘若果真如此……那对陆云来说,这太过痛苦了。
虞裕给商陆送来晚饭时,商陆还在闭目养神。
“王爷?醒醒,吃饭了。”
商陆睁开眼,拿起帅案上的信在虞裕面前晃了晃:“这是皇上给我来的信。你猜猜,他说了什么?”
虞裕摆好碗筷,在帅案这一头坐下:“皇上的信?那我怎么知道啊。”
商陆靠在椅背上,指尖轻敲着桌案:“天大的好事,你决想不到。”
“哦?”
“皇上惦记你的功劳,”商陆的语气听不出喜怒,“要让你当京师卫戍都统。”
“当真?!”虞裕大喜过望,眼睛都亮了,“我就知道皇上圣明!王爷,咱们何时……”
“但是,”商陆打断了他的幻想。
虞裕的笑容僵在脸上:“但是什么?”
商陆将信中内容复述了一遍。虞裕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猛地起身,语气凝重:
“杜仲?那不是齐王的人吗!还有冯谦擅调卫戍?这根本是无稽之谈!王爷,这是明摆着冲您来的!他们这是要在您回京前,把京师的兵权攥在手里!”
商陆白了他一眼:“废话,本王也看得出来。找你来,是商议此事。”
虞裕闻言,又重新坐下,神情凝重:“王爷,此事非同小可。京师大营是咱们的命脉,杜仲……”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下,继而环顾四周:“王爷,商议这等朝政,为何不叫陆尚书?难不成,您还是不信他?”
商陆的指尖一顿,沉默片刻,才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语气缓缓开口:
“本王不记得他了。”
这句是实话,但在虞裕看来,却是借口。
他心中叹气,这种命好的主,想做什么却从不明说,全靠他们这帮下人揣测。
“况且……”他抬起眼,满是复杂,“你不觉得,此人颇具心计吗?”
虞裕一听,心中了然,王爷这是心软了。毕竟像陆云那般无微不至的照顾法,是块冰也得捂化了。虞裕只怪自己愚钝,曾经没看出来。陆子慎,你好苦啊。
他决心推波助澜再帮二人一次,于是又“腾”地站起身,趁火打劫道:“王爷,这您可就冤枉陆尚书了!这十年,他对您那是……”
他本想说“掏心掏肺”,但又从陆云那里学了点皮毛,觉得不妥,便咽了下去。
虞裕深吸一口气,一咬牙,对着商陆郑重道:“王爷,我虞裕给陆子慎作保!”
商陆静静地看了他半晌,才斜了他一眼。
“你我本为一体,你都拿命作保了,本王还能说什么?”
虞裕踏出帐外,折扇摇出了影。
也罢,曾经陆云缄默不言,自己不知也就算了。如今他明白了,便得替这不爱开口的人说话。
——
马夫紧紧攥住缰绳,猛地勒停了马车。车身尚在颤动之际,商陆便猛地一脚踹开了车门,惊得马儿一阵嘶鸣,他撇撇嘴,又用手安慰似的抚了抚马背。
五月的晨雾还未散尽,官道旁的芍药花已经沾上不少露珠。
按理,正月过完商陆就该返京了,但是他借着自己有伤,说什么腰伤未愈,硬是拖到三月才从西北出发。上了路也磨磨蹭蹭,月余的路程,叫他晃晃悠悠走了整整两月。
商陆走到官道边伸了个懒腰,又俯身折下一枝白芍花抖了抖水珠,别在了自己的右耳。
马蹄声由远及近,在距离商陆不远处停下,距离把握得恰到好处。
陆云利落地翻身下马,拱手道:“王爷。”
“四年了,启梁郊外的破泥巴路总算是修好了。”商陆又随手折下一枝,扔进陆云怀里,“给本王换马。”
陆云默默接过花,牵来青骢马,递上缰绳。商陆靠近马匹还没动作,他下意识便伸出手想要去扶。
商陆猛地侧身避开,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带着明显的警告:“管好你的手。”
陆云的手僵在半空,随即缓缓收回:“是我冒犯了。不过从前……”
“停!闭嘴!”商陆不耐地摆手,打断他,“又来了。‘从前如何如何’,这几个月我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
“王爷知道就好,也不枉我费尽口舌。”陆云从善如流。
商陆这几个月觉得,陆云越发……不要脸了。之前他说些疏离的话陆云还多少有点落寞的样子,结果现在连装都不带装了。
商陆冷哼一声,没再理他。他说不过陆云。
就在气氛微妙的当口,另一阵轻快的马蹄声传来。虞裕骑着马溜溜达达地凑近,人未到声先至:“王爷!陆子慎!你俩在这磨蹭什么呢?时候不早了,咱们快些走。”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目光在商陆和陆云之间扫了个来回。
在两人身边时间长了,虞裕立马感觉出来不对劲,心里随便蒙了个答案,立刻凑过来笑嘻嘻打圆场:“王爷您这伤还是得注意啊,俗话说伤筋动骨……”他话没说完,就被商陆一个眼神把后半句瞪了回去。
难不成猜错了?
商陆不再多言,利落地翻身上马,动作虽快,但旁人能看出来,不似从前那般轻松了。他冷哼一声:“本王心里有数。”
“王爷心中有数便好。西北苦寒,旧伤最忌反复。”
商陆懒得搭理,一夹马腹便冲了出去,耳畔的白芍花在风中摇曳。陆云与虞裕立刻策马跟上。
等二人驱马赶上他时,商陆已经望着远处看了一阵子了。
“看什么呢?”
“四年前这块儿还只有几个孤零零的坟包。”商陆扬着马鞭指了指,“现在麦子都抽穗了。”
晨雾裹着麦香漫过马鞍,商陆耳畔的白芍花被风吹得斜斜欲坠。
"赌三坛琼华露,咱们走后户部换人了。"商陆的嘴里叼着根麦穗,懒洋洋的说,"咱走之前管户部的老头子,这好田地宁可让死人占着也不肯辟半分耕地。"
虞裕缓缓跟上,发问道:“我倒是想知道,在坟地上种粮食,现在的户部老爷是怎么说服死者的亲朋的。”
“你就是想的太多,天下能人多了去了什么法子想不出来。嗯——”商陆在马背上伸了个懒腰,继续说道,“我倒是想让这兔崽子多多搜罗人才 ;你又不是不知道摄政前两年我任尚书台大臣的日子,那些日子我经常就在想除了尚书台那六部的官吏都是吃干饭的?”
陆云掸去袖口沾的麦芒:“我知道,记得清清楚楚。”
商陆动作微微一怔,但又迅速恢复从容。他心思缜密,只觉得陆云是在对他埋怨,埋怨他了失忆。他从不怕陆云提起过去,因为不记得,便也无感。但却对陆云的的责怪有几分不适。也不是怕,总之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他扭头看了一眼陆云,陆云也瞧着他的眼。果然,自己没错怪他,他就是故意的。
虞裕倒没发觉,接上话茬:“也没有很没用吧,那上早朝的时候不是还经常和你指着鼻子互骂吗,除了不干正事也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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