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辞年接手扬州盐案一事,次日便跟生了翅似的飞遍了照京南北。
天边的黎明彤云初舒,奉天殿内早朝一退,百官们手持笏板鱼贯而出,三两同行着往午门走去,也皆是在窃窃议论此事。
行在其间的御史大夫孟同山年过半百,为人峭直,说话自来刻薄,不赞同地道:“谁人不知那薛家小子不遵先业,游荡好闲,这扬州盐案牵扯甚深甚广,多少有能耐的官员都无功而返,让他担此大任?陛下也跟着胡闹不成!”
“孟老慎言。”在旁的礼部尚书先是低声提醒,随即附和:“薛辞年确实不济,但陛下既有此决断……或许是此子当真有什么过人之处……”
“赵尚书倒是抬举他了,他能有什么过人之处?若硬要往头上扣,便是在刺枪使棒上有几分能耐罢了!”孟同山鄙夷否认。
二人说着,不约而同顿住脚步,与前头背手回身,双眼如炬的薛显对上视线。
孟同山见此,面上毫无心虚之色,一幅不愿多说的模样:“薛相,你也休怪我恶语伤人,你那儿子,实在是不争气!”
薛显无声讽笑,弹了弹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慢条斯理道:“再如何不争气,如今也是陛下钦点的按察官,哪里轮得到你这区区臣子来置喙。”
“就事论事而已。”孟同山半步不让,“本官是言官,在陛下面前从来都要多说几句,更何况此事开诚布公,莫说照京,便是扬州也很快要得了消息,还能拦得住哪张嘴议论了哪个官员配不配位不成?还是薛丞相自知令郎胜任有亏,试图以一己之力堵住攸攸之口?”
他这边两眼一闭,谁也不管,上下嘴皮子翻飞就是大段大段的辩论之言,薛显愈听,捏着笏板的手就攥得愈紧,隐忍片刻,忽然便笑出了声。
他神情放松不少,甚还有闲心踱起步来,悠悠开口:“再如何,我们家辞年也是品行端正的好孩子,孟御史家的那位二郎君,本相都不愿说,一介小小的昭武副尉,竟在巡捕途中公然强抢民女,真是世风日下——如今一纸御状告到了陛下案前,怕是……要在府中等着被革职论罪吧?”
孟同山确要被这番话戳得吐血,两只眼睛瞪得铜铃一般,一把老骨头“噌”就到了跟前,手上发着狠去扯薛显的官帽,口中道:“我让你多嘴!让你多嘴!”
薛显哪里肯落了下风,一把扽住孟同山的髯须,不忘刺激他:“怎么,说中孟老的心事了?”
两个朝中重臣当众撕扯起来,旁遭的人先是有些不可置信,随即拦的拦,劝的劝,好歹把二人分将开来。
孟同山上了年纪,几番大动作累的连连喘气,颤抖着手指了薛显半晌,恼羞成怒道地放出狠话:“本官就在照京等着!等着看那不成器的薛辞年,是如何铩羽而归的!”
薛显早已拂袖转身,“孟老费心。”
奉天殿外的乱况,身处相府之内的薛辞年毫不知情,此时的他正立在阶前一株极青丽的珠兰旁,望着随行的箱笼一担担抬出门去,以备明日启程。
待抬净了,转身欲要回屋之际,面色忽然一变,急忙伸手撑住近旁的寻杖阑干,感受着朱梁黛瓦在眼前转。
体内余毒未清,极易致病情迁延不愈……是今日离宫前御医对他的劝告。
扭曲模糊的视线里,由远及近显现出一双清涟漪漪的笑眼,他缓解着,也扯出抹笑来:“何故这样高兴?”
季窈听闻此话,笑靥微凝,暗道自己太过得意忘了形,以至轻易让人发现了端倪。她神情闪烁着避开少年的眼睛,便不曾发觉他的异样。
“奴婢曾听人说,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奴婢从未去过扬州,不知那里的风姿,有幸承公子之光,总算能亲眼去看看,这天下明月的三分光华,是否真的让扬州占去了两分。”她低着头,细细解释。
短短几句话的时间,已足够薛辞年将情态恢复如常,他了然地点点头,应答道:“原是如此,这有何难?待到了扬州……”
说话间眸光轻转,声音缓缓顿住。
季窈顺着他所看的方向回头,便见薛显正大步流星朝这处走来。
他想是方才下朝,身上的红色官服还未来得及换,平日本就冷肃的一张脸更加正颜厉色,朝薛辞年发话:“你随我来。”
“有什么事便在这里说罢。”薛辞年动也不动,抬抬下颌,示意他朝院中成堆的箱笼上看,颇有几分无赖的语气:“尚还得费些功夫呢。”
薛显不看还好,一看便忍不住了:“你是南下去办差,又非远游,何需如此多的行装?”
薛辞年反问:“既是迢迢南下,又如何算不得远游?”
薛显教这话问的梗住,到底懒得与他争辩,缓了口气,说起正事:“你既接了这旨意,想必已清楚其中利害。”
他拧眉瞥着薛辞年,似是感慨,“宦海初行即是重任加身,不知对你而言,是幸,还是不幸。一条悬在刀锋上的终南捷径,倘使走的下来,风举云摇不过翻手之间,倘使折在半途——”
他适时一顿,道:“无复归焉。”
“所以薛辞年,此番一去,我不论你是当真心存高远,还是肆为儿戏,薛家的荣华若因你蒙尘半分,都断然不允许。”
“往后风刀霜剑,此路既启,必至尽头而方休!”
父子二人似乎不善交流,薛显说完最后一句,深深看了薛辞年一眼,未等他的回话,便与他擦肩。
薛辞年自始至终没什么反应,毫无所谓般站在原地,听着身后的脚步越走越远,犹自嗤笑出声:“还用你说。”
*
黑沉沉的夜不见月辉,背后漆红的直棂门内烛光黯淡,唯有廊前悬挂的绢纱灯随风舞影。
季窈端着空药碗自房门前回身,侧目远看,见院外六角亭层层叠叠的檐口下,幽立着一抹高大身影。
此情此景,换上任何一个人都要觉得悚然,季窈却并不觉得意外,反而平静注视着那处,借着浓重夜色遮盖眼底的情绪。
未几,她步下台阶,没有往庖厨的方向行去,而是直出院门,至六角亭外,垂首行礼:“相爷。”
“用了药,歇下了?”薛显的面目陷在晦暗不明的夜色里,让人看不明晰。
“是。”季窈自然知道在问谁。
一言一答,薛显隔了好久没有说话,半晌才似妥协般:“跅弛惯了的性子,且由他去罢。”
季窈犹疑片刻,仍是开了口,看上去是在为薛辞年辩解:“相爷,这道旨意,实为公子汲汲所求,不是胡闹。”
薛显白日里言语间几分敲打,显然已经猜到个中原委,从鼻腔发出一声冷哼:“他如今翅膀硬了,好大的能耐,私自便替我薛家择了往后的路!”
“公子并非无能之辈,相爷是严父,口中再如何鄙弃,心中想必也是相信他的。”少女说话时轻细委婉,不卑不亢,既点出了薛家父子的关系,又暗指了缓和之道。
薛显不禁多看了她两眼,回想几番:“你叫……阿婵?”
季窈入府三月有余,与这位诛灭全家的罪魁祸首碰面次数寥寥无几,唯有一次印象深刻的,是在她初来乍到时的一场春宴上。
那时她因落了物甚折返席间,却见桌案四处都已被清扫,焦头烂额寻找之际,正撞上相府的仆从手忙脚乱搀着薛显离席。
认出她是薛辞年身边的侍婢,仆从急急叫住她,“相爷醉了!快去灶房端一碗醒酒汤来!”
季窈停下脚步,看了眼神志不清的薛显,低声应诺,掉头便拆了袖中装有毒药的纸包。
未曾想,灶房内的汤底火候未到,她便失了手。
“玉石俱焚,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有人抓住她的腕,引着她持毒的手远离了灶台。
来者是个粗布裙裳的庖妇,虽以布巾遮了半张脸,却看得出目若晨宿,眉末藏锋,举手投足间透着股匪气,必不是寻常妇人。
事已至此,犹如破甑,季窈反倒没有太多顾虑,“若能手刃仇敌,玉石俱焚又如何?”
疱妇却将一只木符牌拋到桌上,直接了当地问:“为季家报仇,你是什么人?”
上面明晃晃一个“乔”字,乃是乔良身死之夜留下的唯一物件。
季窈眸光波动,因方才自己的冒进而生了悔意,敛下声音:“无所从来,不值一提。”
疱妇亦不深究,将木符牌推还给她,“拿好你的东西,低头重新看一看你脚下的路,莫再入了死门。”
她的声音犹在耳畔:“想拿薛显的血祭候府满门,如今还太早。”
还太早。
销磨不得的恨意,如焚如燎的心绪,在这一句句的警醒中平息成海,最终化作裹着暗流与巨浪的温驯。
季窈垂着眸,纠正道:“夫人为奴婢赐名阿檀。”
薛显应了一句,不大在意的样子,声音沉下去,像是自语:“薛家的荣耀他不稀罕,偏为自己挑了一条峭如山巅的险绝之路……急功近利之举,只盼他不会行差踏错。”
灯影绰绰,忽明忽暗,远处蝉鸣如泣,亭下的长草间虫吟起伏,时而夹杂络丝娘的振羽轻响。
“那相爷您呢?”季窈忽然出声,“如若您行差踏错,该当如何?”
季窈感觉到薛显的目光倏尔转向她,直直地,如利剑般刺在她的头顶,似是因她的逾越而不虞。
少女不偏不倚抬头仰视他,带着种愚昧的天真与无畏,薛显莫名从中觉出股似曾相识的悲凉来,罕见的没有心生厌恶。
他将目光放轻,放软,最终收回,“本相也曾经做错过事、行错过路,只是……”
薛显不知为何要回她的话,堪堪收住了,转而道:“人之一生踪迹沉浮,心之所求不过一二,不必处处跼高蹐厚,可记住了?”
夏蝉嘶鸣的更加厉害,虫吟相和,轩窗外飞蛾扑撞,一下一下,撞在屋内之人回禀的字句上。
“属下无能,当年从季家搜出通敌信证的侍卫,前两天本已摸到行迹,今日赶到时,人却已经溺死在大江中了,据说是出行时失足落水,无人发现……”
薛辞年指尖闲闲把玩一枚玉坠,末糖色的玉沁,上雕一尾鱼,鱼身旁伴荷叶,在金色的火光下栩栩如生,“还真是阴魂不散。”
烛光不住跳动,点缀在少年如墨的鬓发,垂眸含笑间,映得他昳丽的眉眼格外温柔,若要仔细瞧去,才能发现其间的冷漠之色。
“不必查了。”他道。
“是……?”雨师及时反应过来,以为是自家主子说错了,提醒道:“不必查?”
少年桃花眸微弯,“既然背后之人不愿让我们查,我们又何必多费周折?我瞧着,这频繁出招的对手,倒比此事好查得多。”
雨师眼睛一亮,“主子英明!属下这就去安排一场引蛇出洞的好戏!”
说罢昂昂出门去。
门枢合动间,忽听得“噗”一声,案上微弱的灯烛被风吹灭,四周隐没在一片黑暗中。
少年面上笑意尽敛,随意地倚靠椅背,窗外晃动的灯影不时从他的面容掠过,斑驳的光泽好似琥珀。
他静静的,不知在想什么。
男主为什么叫女主阿婵后面会解释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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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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