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曼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有了写日记的习惯。
似乎从某一天开始,日子就过得格外漫长而煎熬,他想在日记里写一个人,却又迟迟不敢写下对方的名字。
兰肯告诉他:“那些不受欢迎的情感,你不能把它写下来,因为这是邪恶的诅咒,总有一天会为你们招来杀身之祸。”
或许他之于海因茨而言,就如同军装上的虱子,桂冠上的瑕疵,而他必将被对方抹去,就像拭去勋章上的一粒灰尘一样简单。
“我们的爱意,是不祥之兆。”
正如阴沟里的老鼠,难见天日。
手上的伤口愈合了很久,那道疤痕却一直没有消失,不知是否是错觉,夜里睡时会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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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夏。
天气炎热,碧绿掩映的树荫下,传来阵阵嬉闹的声音,年轻的士兵和女孩们穿上泳衣划着小船到湖心,然后跳进湖里游泳。
威尔曼坐在树底下,脸上盖着一本书,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似乎是睡着了。
有人轻手轻脚地在他身旁坐了下来,接着,一只手突然伸向了他——
“噢!”女孩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她的手被这中途醒来的男人攥住了,“抱歉,我以为你睡着了。”
看清是她后,年轻男人松开了手,很浅地笑了一下,这似乎是他的习惯,眉眼和说话的声音都很温和:“我听见你的脚步声了。”
女孩方才紧张的心情便放松了些,她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威尔曼,今年的夏季联谊晚会,你有舞伴了吗?”
“什么?”威尔曼愣了一下,似乎是想到了某种可能,但他还是如实答道,“没有。”
“那我能邀请你作为我的舞伴吗?”女孩殷切问道。
“我……”威尔曼犹豫了一下,但他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身后传来的声音打断了,于是两人回头看去。
这是位年轻的不速之客,显然刚从湖里游泳起来,正用毛巾擦着头发,发梢挂着水珠,裸着上半身,从手臂到后背的肌肉线条完美。
男人把额前湿漉漉的金发撩了上去,露出一张年轻俊美的面孔。
海因茨皱着眉头,对那女孩说道:“你什么意思?我不是已经答应了和你一起参加吗。”
女孩顿时尴尬地笑了笑:“我以为你不愿意……”
“哦,那算了吧,”海因茨立刻无所谓地笑了笑,目光落在威尔曼身上,变成嗤笑,“不过,你这是什么眼光?”
“哎呀,海因茨,怎么能这样说?”女孩讪笑着,有些抱歉地看向威尔曼。
威尔曼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表示理解,脸上还是淡淡地笑着,情绪没什么起伏,还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但他合上书本,站起身来收拾东西,打算回去了。
身后传来女孩撒娇的声音,她亲昵地搂住海因茨的胳膊:“我求你啦!你都答应了。”
海因茨似乎是说了些什么,没有太听清,威尔曼也不在乎了。
那天之后,他们的关系就仿佛陷入了一种冰封的状态,海因茨的态度也从最初的冷淡疏远,到若无其事,再到无动于衷。
除了在军部工作不得不有交集外,即便是偶尔见面也是冷嘲热讽和阴阳怪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威尔曼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被完全地从他的生活中剔除了。
漠不关心四个字,人最害怕的是被遗忘。
说不上到底是海因茨的冷漠还是拒绝更令他伤心,但威尔曼觉得,海因茨有憎恶他的理由,而他也根本不配得到对方的原谅。
这位骄傲神气的小少爷,二十多年来的人生一帆风顺,吃过最大的苦头,也是最恶心的苦头,大概就是他威尔曼了吧?是他亲手毁灭了他们之间的友谊,而他所谓的爱意,对于海因茨这样的人来说,其实更像是一种另类荒诞的耻辱。
威尔曼逐渐陷入了名为畸形病态的沼泽里,他沉默地接受了海因茨的一切责难,因为这似乎是他亏欠对方的。
可他还是愈来愈迷茫:“我真的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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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杯在手里攥了许久,久到连冰冷的器皿都染上了温度。
舞池中央人影摇摆,悠扬的音乐如月光流淌,军装上的勋章和发鬓上的玫瑰,热烈缱绻的眼神,你的脚尖踏过我的让步。
威尔曼的目光越过喧闹冗杂的人群,落在这众星捧月的年轻男人身上。
海因茨输了,他正侧过身垂眸,光影下那张侧脸年轻而俊美,他笑着将女孩喂到他唇边的酒一饮而尽,深红的酒液沿着下颌滴落,弄湿了他雪白的衣领,但他丝毫不在意。
在欢呼声中,女孩搂住他的脖子吻了上去。
海因茨似乎是愣了一下,但他最终没有推开女孩。
缓缓移开视线,威尔曼放下酒杯,对眼前邀舞的姑娘说了声抱歉。
姑娘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礼貌地提起裙摆朝他行了个礼,威尔曼颔首同样回礼,带着一贯温和的笑意。
他将酒一饮而尽,辛辣苦涩的味道直冲喉咙,如同此刻翻涌的情绪,但他忍住了,他们都是体面的人,没理由转身离开。
海因茨这副玩世不恭、纸醉金迷的模样还是引起了不少动静。
威尔曼听见席间一位军官忽然说道:“这不是迪特里希家的小儿子吗?”似乎是有些诧异,“他什么时候长大成这样了?”
“是的,看他这副模样,我还以为是他的那位兄长。”他后面的军官说道。
“兄长?”
后面的军官笑起来,语气颇有些古怪:“不知道你是否听说过,莱文,一位十足的容克少爷,不过他是迪特里希家的‘叛徒’,出了名的花花/公子,是每个柏林男人最有力的竞争对手。”
“是吗?原来还有这样的传闻,”前面的军官也笑了,“迪特里希……我记得他们,是不是和克莱因家有过联姻?”
“是的,”后面的军官笑道,“在几年前,就是在这位公子哥儿身上,不过听说他拒绝了。”
前面的军官闻言思索了一会儿,有些不解,他压低声音问道:“他有什么理由拒绝这桩好事?”
有这种疑虑是正常的,虽然克莱因家出身不如这些少爷们,但这些年来,随着新旧势力更迭,他们在党卫队发展的势头一直很猛。
相比起来,已经日渐式微的容克才是在这场权力博弈游戏中逐渐失去话语权的一方……这位少爷,究竟有什么理由拒绝?
“要不怎么说任性呢,”军官戏谑道,“你是不知道,这位叛逆少爷说‘克莱因小姐穿了件花裙子,像个五彩斑斓的走地鸡’,听说对方气得脸都绿了。”
说罢,两个男人相视哈哈大笑,再无需多言。
这个在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的故事似乎到这里就已经结束了,但威尔曼知道,其实并没有。
莱文的拒绝,并没有完全打消克莱因家想要联姻的打算,那位在中间撮合的夫人笑道,迪特里希家还有两个儿子来着。
海因茨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少年,于是这桩婚事就被推到了阿德里安身上。
这一年阿德里安才23岁,刚从柏林军/事学院毕业不久,正在一线部队历练,出众的才能和优秀的履历让他开始在军部崭露头角,成为近些年来国防军里炙手可热的新人。
更让将军们感到欣慰的是,这位年轻英俊的军官,除了具备一切普鲁士军人的美德以外,他还拥有元首所推崇的高贵雅利安血统,未来那群傲慢的容克军官团里必有他的一席之地。
以这样出众的家世和地位,家族怎么舍得草草决定他的婚姻,那位将军应当是打算为这个优秀的儿子精挑细选一位门第相配的贵族小姐了。
于是在阿德里安对这桩婚事发表任何意见之前,他的母亲迪特里希夫人就代为婉拒了。
可是谁又能左右他的决定呢?
威尔曼忽然想起数月前看见的那一幕,那个发生在他姐姐劳拉和这位年轻容克军官间的一个不为人知的吻,只可惜比起肆意妄为的莱文,这位前途无量的年轻人显然更有自己的想法。
如果说迪特里希家的每个儿子都必须为家族的发展尽自己的义务,那么比起两位个人特质太过强烈以至于难以操控的兄长,海因茨各方面中规中矩,除了因为父母的溺爱而显得有些天真鲁莽以外,他才是最适合的联姻对象。
出身良好,年轻英俊,教养得体,品行端正。
家世和容貌,构成了一个体面的上流社会婚姻的全部。
威尔曼看向人群中众星捧月的海因茨,恍然惊觉,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或许远不只是那一句“你让我感到恶心”,还有此生无法逾越的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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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又是一年冬天。
再次路过酒馆,威尔曼还记得去年的冬天,他站在这里,隔着马路遥遥看向坐在窗前的海因茨。
兰肯告诉他,活得像个正常人一样,是他们这样的人最大的奢望。
“像个正常人?”威尔曼讷讷道,“找个不喜欢的姑娘,和她生儿育女,你不认为这样对我们彼此而言,都太过残忍么?”
“……你说得对,威尔曼,”兰肯笑得很勉强,“但我们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威尔曼转过头去,看着窗外的雪花缓缓坠落。
他又有什么资格责备兰肯呢?
兰肯至少曾经真正拥有过同性恋人的爱情,还有一个在外人看来“普通美满”的婚姻,即便他的自私和懦弱让他此生都活在愧疚之中。
而他连海因茨的衣角都触碰不到。
“您好,”侍者轻敲桌面,俯身礼貌询问道,“这里暂时没有别的位置了,请问您介意和这位先生坐在一起吗?”
威尔曼抬头看去,看见了海因茨那张俊美高傲的脸。
似乎是有一段时间不见了,他又长大了些,明明也才22岁,如今骨架和气质都长开了似的,看起来像个真正的青年了。
威尔曼没有拒绝的理由,但他不清楚这是海因茨的命令,还是侍者不愿失去这位贵客擅作主张的决定。
海因茨没有说话,他的嘴唇紧抿着,看不出情绪。
毕竟做了多年的朋友,威尔曼熟悉他这种表情,这是要别人主动低头的意思了。
“当然。”他微笑着说道,还是一贯地温和好脾气。
于是海因茨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他们在沉默中喝酒,这对昔日无话不谈的好友,如今已经疏远得如同熟悉的陌生人。
威尔曼不想让这气氛变得太尴尬,看起来像是他强迫海因茨坐在这里似的。
于是他以聊天的口气随意地问了些不痛不痒的问题,出乎意料的是,海因茨这两年似乎大有长进,也学会了虚以委蛇,竟然没有甩他脸色或者阴阳怪气起来。
两人之间的对话迄今为止都进行得非常愉快,威尔曼甚至恍惚地觉得,他们是否已经重归旧好。
即将分别时,海因却忽然说道:“你……我听说你提交了明年上前线的申请。”
“嗯。”威尔曼愣了一下,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也申请了。”海因茨淡淡地说道。
“什么?”这次威尔曼倒有些惊讶了,“你的两位兄长还在……你其实不是必须要去的。”
“你也是这么觉得的么?”海因茨忽然皱起眉头,看了他一眼。
威尔曼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又惹到了这位少爷,但他还是说道:“我只是觉得,你现在已经足够好了,不必再为了体面去做一些你其实并不喜欢的事。”
这位小少爷已经受尽了父母和家族的宠爱,未来又有兄长的庇荫,他的人生根本不需要努力。
然而这句话好像才是终于触到了海因茨的痛处似的。
“威尔曼,”海因茨忽然停下了脚步,那张英俊的脸带着审视的目光看向他,雪花落在发间,衬得那对灰蓝的眼睛幽深淡漠,“你是不是觉得,我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体面?”
威尔曼沉默地看着他,几乎脱口而出:“不是么?”
“别总是这样看着我,威尔曼,显得我在无理取闹。”海因茨盯着他说道。
“抱歉。”威尔曼垂眼低下了头,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忽然要道歉,或许他对海因茨的歉意已经变成了一种本能。
这句道歉却令海因茨更烦躁了。
他猛地抓住威尔曼的肩膀,对方似乎是被他吓到,往后退了一步,海因茨才下意识松开了手:“我,不是……”
“没事,”威尔曼理了理被海因茨弄皱的衣领,又恢复了那一贯很淡的神情,“做你想要做的事情,与我无关。”
无论是从军还是联姻,海因茨少爷都必须是个体面人。
可这句话好像终于将海因茨彻底激怒了。
两个正值青年的男人如同肉食动物互相撕咬般瞬间缠斗在一起,最终威尔曼被一股大力抓住肩膀整个人甩到墙上摁着,那种寒毛倒立的感觉丝毫不亚于他在前线作战演习时所面临的恐惧。
海因茨双手牢牢制住他的肩膀,他比威尔曼还高了一些,这样垂下头来盯着他的时候,就像一头捕猎中的雄狮,这灿烂无邪的小少爷,正无意识地向威尔曼暴露出他本性中暴戾的阴暗面。
“真正让我不体面的人,是你……”海因茨下手没轻没重,似乎想要捏断他的骨头,威尔曼痛苦地蹙起了眉。
这小少爷发起怒来是前所未有的可怕又陌生,他俯下身去,更凑近了些,在旁人看来如同耳鬓厮磨一般,但他并非要吻他。
“你看着我的眼神,很恶心,你和我说话时的神态,也叫我作呕。”海因茨冷冷地说。
再好脾气的人耐心也是有限度的。
威尔曼此刻于愧疚中生出怒火来,他明明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让了,但海因茨却仍不肯放过他,将他的伤疤再度血淋淋地撕开,时刻提醒着他的龌龊不堪。
海因茨没有错,那么他就有错了吗!
威尔曼伸手掐住海因茨的脖子,在这场纯粹的力量对决中,两人离得那么近,彼此呼吸交缠,却用因窒息而充血的凶狠眼神望着对方:“我对你做了什么吗?海因茨。”
“我是亲你了,还是摸你了?”威尔曼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他看着海因茨冷漠的面孔,呼吸急促,眼中泛起生理性的泪水,“我对你做过什么吗!”
海因茨怒极反笑。
“你没对我做过什么……”他一只手勒住威尔曼的脖颈,分出另一只手攥住对方的下颌,那力道大得让威尔曼生出快要脱臼的剧烈疼痛,“你敢说你没想过对我做那些事?”
“……”
威尔曼气得直接笑出来了,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无力,他认输了,脸上写满了疲惫:“那么你想要我怎么做?”
骄傲的海因茨最终还是胜利了,他触到对方脸上温暖的湿意,就好像流淌的鲜血,但他粗鲁地拭去了,只留下了一道红痕。
但这并不是海因茨想要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内心深处发酵膨胀,堵得他酸涩难忍。
“那就好好看着我,威尔曼,”海因茨冷冷地说,“你不能只让我一个人感到恶心。”
说完,他缓缓松开了手,往后退了几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海因茨没有霍霍女孩子哈,他单纯得很,他只是恐同,恐同即深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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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番外4·生命不能承受之情(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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