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熹微的晨光勉强挤进破败的窗棂,在布满蛛网的墙角投下几道惨淡的光斑。一张由破木板和干草勉强搭成的“床”上,荆莫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终于艰难地掀开。浑身的骨头像是被拆开重组过,每一寸肌肉都叫嚣着酸胀与迟滞的疼痛,喉咙更是干得如同被砂纸磨过。她费力地撑起上半身,这个简单的动作竟让她眼前发黑,喘息急促起来。目光扫过这间低矮、散发着霉味和尘土气息的茅草屋:歪斜的桌子缺了一条腿,靠几块碎石勉强支撑;一堆早已熄灭的柴火灰烬冰冷地堆在角落;除此之外,家徒四壁,唯余寒酸。没有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荆莫身子猛地一僵,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空的!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窜上脊背,甚至压过了身体的疼痛。她目光如电,带着近乎恐慌的锐利在狭小的空间内飞速扫视,直到瞥见那柄静静斜靠在床脚阴影里的长剑,那股令人窒息的寒意才如潮水般退去,紧绷的肩背也微微松弛下来。师傅的告诫如同惊雷在脑海炸响:“剑客身不离剑,剑在人在,剑亡...”混乱的记忆碎片开始翻涌:阴险的伏击、淬毒的暗器、卑鄙的粉末...那绝非寻常江湖路数,也非官府手段。‘第三方’... 这个冰冷的词在她舌尖滚过。他们何时盯上自己的?下山伊始?茶摊?还是...那双映着星河的眼睛出现之后?从下山之后的每段路,都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诡异。

腹中一阵剧烈的空虚绞痛打断了思绪。荆莫蹙眉,尝试挪动身体下床,双脚落地时膝盖一软,险些直接跪倒,连忙扶住那摇摇欲坠的桌子才稳住身形。这该死的虚弱!

“呀!你终于醒啦。”一个雀跃得如同清晨第一缕阳光的声音撞了进来。阿阮像只灵活的小鹿蹦到门口,脏兮兮的小脸上笑容灿烂,那双盛着星河的眸子亮得惊人。“你可比我家以前养的小猪仔还能睡呢,足足睡了三天三夜!怎么摇都摇不醒。” 她蹦跶到床边,完全没注意到荆莫瞬间僵硬的脸色和额角隐隐跳动的青筋。“要不是你还有气儿,我都以为你...唔!” 她似乎意识到不吉利,赶紧捂住嘴,眼睛滴溜溜转。

“...猪仔?睡觉?”荆莫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和一丝难以置信的僵硬,右手几乎是本能地虚空一抓——靠在床脚的长剑发出一声清吟,稳稳飞入她掌心。冰冷的触感稍稍安抚了被比作“猪”的荒谬感。

“对呀!” 阿阮的注意力瞬间被这“隔空取物”的神技吸引,激动得小脸泛红,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但嘴里的话依旧气死人不偿命:“小猪仔除了吃就是睡,叫它都不理。你也是,而且——” 她夸张地甩了甩自己的小胳膊,“你比年猪还沉呢!那天晚上黑咕隆咚的,我拖你回来可费劲啦,手都磨破皮了。”她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掌心果然有几道结了痂的红痕。“好不容易才把你弄上床呢,大侠,你武功那么厉害,怎么身子这么沉呀?”

荆莫:“......”

总算知道这身骨头为什么像被拆过一遍了。被当街拖行...还是被个小姑娘...跟拖死猪一样...“年猪”?! 荆莫的左手狠狠攥紧了剑鞘,指节捏得发白,腮帮子绷紧,一口郁气堵在胸口,吐不出咽不下。她无比庆幸这身衣裳是二师姐用上好的天蚕丝混着金线织就,坚韧异常,否则... 她闭了闭眼,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和把剑鞘按在阿阮脑门上的冲动。眼睛那么好看... 嘴怎么... 不长嘴该多好。

阿阮看着荆莫手里的剑,心跳快得像要蹦出嗓子眼,眼神里的渴望几乎化为实质,小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脱口而出:“大侠,你长得好似画里的仙女,武功又这么神!教...教教我好不好?就一招,就一招!”

荆莫深吸一口气——差点被残留的毒气和郁气呛到—— 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多谢你此番搭救。在下荆莫,荆棘的荆,莫问的莫。”她顿了顿,感觉说出“力所能及绝不推辞”几个字时,后槽牙都在隐隐作痛。“日后若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姑娘尽可直言。”

“荆...莫?”阿阮歪着头,似乎在努力记住这两个拗口的字。但这念头瞬间被更大的兴奋淹没。“要求我刚刚说了呀!”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猛地抓住荆莫的袖子用力摇晃,“我想跟你学武功!现在就教,快教我呀!”

猝不及防被拽,本就虚浮的下盘顿时不稳,荆莫一个踉跄,全靠杵着剑才没当场表演个“五体投地”。

“呀!”阿阮惊呼,赶紧松开手,像怕沾上什么似的退开半步,“你...你怎么比刚生下来的小羊羔还站不稳呀?我可没使劲儿!你...你别赖上我啊!我...我可没钱给你买药!”

...我弱?是,我弱!弱到被个小丫头片子拖着走,弱到站都站不稳!荆莫额角的青筋欢快地蹦跶着,全靠“她是救命恩人”、“她不懂事”、“毒还没清”这三道咒语强行镇压。她扶着桌子缓缓坐下,感觉内伤似乎更重了。

“阿阮姑娘,”荆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在下此前身中剧毒,此刻经脉滞涩,行动不便。烦请你将我之前的包袱取来,内有疗伤膏药。”她目光再次扫过空荡的屋内,“若有食物,也请...寻些来,多谢。”

“包袱?”阿阮眨巴着大眼睛,一脸无辜,“不在了呀。”

...不在了?荆莫心头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升起:“...何意?”

“就那天晚上嘛,”阿阮掰着手指头回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林子里还有怪鸟叫,吓得我腿肚子都转筋了!拖着你回来都累掉半条命,哪还敢再摸黑回去找包袱呀?”她坐到那唯一的破椅子上,晃荡着两条沾满泥点的小腿,“第二天天蒙蒙亮我就去了,在那片地方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草皮都快被我踩秃了。可你那包袱... 就跟被土地公收走了似的,连根布丝儿都没见着!”她摊开小手,一脸“我也没办法”的表情,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对一个身无分文的伤患意味着什么。

荆莫只觉得眼前一黑!不是比喻,是真的有金星在眼前炸开! 身体晃了晃,不得不弯腰用额头抵住冰冷的桌面,才勉强压住那股晕眩和翻涌的气血。包袱里... 二师姐亲手缝制的、绣着剑宗云纹的替换衣物... 足够她舒舒服服走到随州还有富余的盘缠... 师门秘制的伤药和解毒丹... 全都没了...

‘师傅说有剑就够了’... 此刻这句话在荆莫脑海里回荡,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辛辣的讽刺。剑能当饭吃吗?能付诊金吗?能...能让她不靠这个气死人不偿命的小丫头走去随州吗?!生平第一次,她对师傅那高山仰止的教诲,产生了深切的、务实的怀疑。

阿阮看着荆莫额头抵着桌面、一副随时要魂归天外的惨淡模样,这才后知后觉地“哎呀”一声跳起来。她小跑过来,用自己瘦小的肩膀努力架起荆莫的一条胳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重新“钉”回椅子上坐好。

“你等着,我去给你拿吃的。吃饱了才有力气教我!” 话音未落,人已像只受惊的麻雀,“嗖”地窜出了门。

一炷香后,阿阮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豁了口的破陶碗回来,碗里盛着大半碗浑浊不堪、冒着可疑热气的黄褐色糊状物,几根疑似草根的东西半沉半浮。她将碗如同供奉珍宝般放在荆莫面前的小破桌上,自己则蹲在旁边,双手托腮,亮晶晶的眼睛充满期待地紧盯着荆莫的脸,那意思再明白不过:快吃!吃完上课!

荆莫的视线在那碗“食物”和那双写满“快夸我”的眼睛之间艰难地游移。胃里一阵翻腾,饥饿感奇迹般地被一种更强烈的抗拒压了下去。她神色凝重地拿起那两根被磨得光滑却依旧粗糙的竹筷,屏住呼吸,如临大敌般挑起最短最细的一根草根,缓慢送入口中。腮帮子极其细微地动了两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土腥、苦涩和莫名辛辣的味道瞬间在口腔炸开!荆莫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强忍着喉头翻涌的呕意,迅速以手掩唇。

“阿阮姑娘...”她的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劳驾,一碗清水。”

“哦哦,。水,马上!” 阿阮立刻起身,像阵小旋风刮了出去。“哦哦,好的荆莫。”

听着脚步声远去,荆莫深吸一口气——随即被那碗糊糊的味道呛得直皱眉—— 她眼一闭,心一横,端起碗,以一种近乎“壮士断腕”的气势,将那碗温吞、怪味的糊状物囫囵吞了下去! 胃里顿时一阵火烧火燎的翻搅。

阿阮端着水回来时,荆莫几乎是抢过水碗,咕咚咕咚猛灌了好几口,才勉强压下喉咙和胃里的不适,清水的寡淡此刻竟成了无上美味。

稍微缓过一口气,荆莫看着眼前这个眼神依旧清澈透亮、对自己的“杰作”毫无所觉的小姑娘,心头那点郁气莫名消散了些许。她尽量放缓声音:“阿阮姑娘,此间...是何处地界?”

“哎呀,”阿阮皱了皱小鼻子,似乎对这个称呼很不习惯,“叫我阿阮就好啦!规矩真多,听着累得慌。” 她踢了踢脚下的土,“这里是我家呀。我阿爹是军户,前年被征去北边戍边啦,一直没消息。”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阿娘... 几个月前也被穿官皮的人抓走了... 那天我上山摘菌子,回来...家里就空了...”她用力吸了吸鼻子,眼眶瞬间红得像兔子,却倔强地仰着小脸不让眼泪掉下来,“隔壁阿叔说...说阿娘是被官差带走的... 荆莫姐姐,他们为什么抓我阿娘?我阿娘是世上最好的人!我从小就不乖,爬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每次回家都像个泥猴子...阿娘从来不打我,就只会叹着气说‘小皮猴,以后可怎么嫁人哟’...”她声音哽咽了一下,小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我才不要嫁人,我要在这里等阿娘回来!荆莫姐姐!”她猛地抬头,通红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荆莫从未见过的、近乎执拗的火焰,“你教我武功好不好?我学会了厉害的武功,就能去找阿娘!就能把那些坏蛋都打跑!”

荆莫的心弦被那双含泪却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拨动了。她想到了茶摊小二的话,双子城...花魁案...强征民女...阿阮的娘亲,是否也是这黑暗世道下被吞噬的无数无辜之一?那伙下毒之人...与小二是否有关?他透露的信息,是巧合,还是刻意引导?

她不动声色地试探:“阿阮姑娘,你...可曾随你阿娘去过双子城?比如... ”她斟酌着字眼,“...去听听曲儿,看看热闹?”

“听曲儿?”阿阮茫然地眨了眨眼,泪珠还挂在长长的睫毛上,小脸上满是困惑,“我每天忙着喂鸡赶鸭、跟野猪抢菌子、跟田鼠斗智斗勇呢!哪有闲工夫进城听曲儿呀?那是有钱老爷们才做的事!” 她回答得坦坦荡荡,眼神清澈见底,只有对荆莫为何突然问这个的浓浓不解。

看着阿阮眼中那簇因“救母”而点燃的、异常明亮的火焰,荆莫心中那点因“猪”、“年猪”、“草根汤”积攒的郁气彻底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一丝同病相怜的触动。

她苍白着脸,努力坐直了些,声音虽依旧带着虚弱,却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阿阮。” 她第一次省去了“姑娘”二字,“我如今... 确需些时日驱毒疗伤。待我恢复几分力气,便带你去双子城,我们一同去寻你阿娘。”“我们”二字,她说得清晰而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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