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阿阮“惊心动魄”的照料中缓慢流淌。荆莫的身体,如同在狂风暴雨里挣扎求存的小舟,竟也奇迹般地显露出好转的迹象。这“好转”背后,是荆莫每日睁眼时灵魂深处的拷问:“今日...又会有何种‘惊喜’?”以及一声无声的叹息:“这‘痊愈’之路,为何如此漫长且...磨人?”
由于荆莫在中毒后还强行提气运功,导致她的静脉有些许受损,需要运转调理。回想起第一次打坐运功驱毒疗伤的时候,冷汗涔涔,经脉如被火灼。阿阮见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小脑袋灵光一闪“阿娘说热敷能止痛”,她旋风般冲去灶房,拎起刚离火的滚水陶壶,看也不看就将一块破布巾浸透! 下一刻——“嘶——!” 滚烫的布巾带着毁灭性的热情捂上额头的瞬间,荆莫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惨叫着从草垫上弹射而起!额角青筋暴跳如雷,冰冷的眸子里第一次燃起了实质性的怒火,狠狠瞪向罪魁祸首。阿阮举着空了的破布巾,被那眼神吓得一缩脖子,小脸写满无辜和委屈:“我...我想帮你止痛呀...”荆莫看着那张脏兮兮、努力表达关切还隐含“求表扬”的脸,一口老血堵在喉头,咽不下吐不出。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怒火已被一种近乎悲壮的无奈取代,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下、次。用、温、水。”
再比如,外伤需要敷药,可师门秘药随包袱“飞升”了。荆莫只得凭着记忆,指点阿阮去寻几样山野常见的草药。谁料这丫头“举一反三”,想起阿娘提过另一种“神草”效用更佳,欢天喜地采回来混在一起捣成了泥。当那碗散发着堪比十年未清猪圈混合腐烂沼泽气味的、黏稠黢黑的“膏药”端到面前时,荆莫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深刻怀疑:这丫头是不是嫌自己伤好得太快,或者... 想提前继承这柄剑?阿阮捏着鼻子,小脸皱成一团,嫌弃地嘀咕:“噫...比村头老王家那猪圈还冲鼻子!”手上动作却异常小心,屏住呼吸,脸憋得通红,用一根小木片笨拙却努力均匀地将那“膏药”涂抹在伤处。嘴里还不忘邀功:“忍着点啊!臭死总比毒死强!...瞧!涂得多匀实!我是不是特别能干?快夸夸我!”刺鼻的恶臭混合着黏腻的触感紧紧扒在皮肤上。荆莫屏住呼吸,双目放空,内心只剩下一个苍白的念头:... 罢了,至少...没当场毒发身亡。这也算...进步?
再或者,某日生火,柴湿烟浓,阿阮被呛得眼泪汪汪,手边又没称手的家伙去拨弄。目光一扫,落在墙角那柄古朴长剑上——“这个结实!”她脑子一热,抄起剑就往火堆里捅!“住手!!!” 一声惊怒交加的厉喝炸响!原本靠在榻上闭目养神的荆莫,如同被触及逆鳞的凶兽,身影快得只剩一道残影!在剑尖即将没入火星的前一瞬,一只因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死死攥住了剑柄!巨大的力道带得阿阮一个趔趄。荆莫一把夺回长剑,看也不看吓呆的阿阮,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般,用袖口近乎虔诚地、一遍遍擦拭着剑身,冰冷的眼神扫过每一寸可能沾上的烟灰草屑,周身散发的寒意让破屋里的温度都骤降了几分。阿阮回过神,拍着胸脯后怕:“哎哟吓死我了。荆莫你吼那么大声干嘛?你这剑比我家烧火钳还硬实呢!捅两下火又烧不坏!”荆莫:“......”她抱着剑,缓缓退回到榻边,背对着阿阮坐下,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将那句“剑在人在”的师训和“此乃救命恩人...此乃救命恩人...”的魔咒,在心中反复默诵了三百遍。才勉强压下那股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混蛋拎起来打屁股的冲动。
在这样鸡飞狗跳的日子里,荆莫和阿阮算是“和谐”的度过了一段时间,荆莫的伤势也恢复了大半,至少…能确保自己不被阿阮的“照顾”直接送走。但阿阮家里的粮食却告罄了,阿阮把最后半块硬的能咯掉牙薄饼塞到荆莫怀里,“你先垫垫,千万别饿死了啊!等我给你找好吃的回来!”话音未落,人已像颗小炮弹冲了出去。荆莫盯着手里能当暗器用的饼,又看看阿阮消失的方向,心头莫名一跳。“不妙...” 她低语,果断背剑跟上。不远不近缀着,果然在小河村目睹了“金鸡借条”的名场面。只见阿阮瞄准邻居大娘家唯一的下蛋母鸡。她不是偷,而是“有借有还”!她大摇大摆过去,一本正经地对疑惑的大娘说:“大娘!借你家‘芦花大将军’一用!我认识个仙子姐姐,等她伤好了,让她给你家变十只金鸡下金蛋! 立字据为证!”然后掏出不知哪捡的破布条就要按手印。荆莫在暗处听得眼前一黑,阿阮可真是抬举我了,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有什么变金鸡下金蛋的本事啊。荆莫只好迅速现身,面无表情地用衣裳里最后一点碎银子买下母鸡,堵住大娘的嘴,把还在嚷嚷“金鸡下蛋”的阿阮拎走。
“荆莫,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了让你在家等着我吗?”阿阮大叫,一手提着鸡,一边用另一只脏小手拉住荆莫的袖子。
……我怎么来了,我再不来屁股要欠多少莫名其妙的债?荆莫勉强勾了勾唇,道:“我担忧你。”
阿阮嘀嘀咕咕地回道“你年纪不大呀,怎么像我阿娘一样担心。这里就是我家,哪里有地道哪里有坑,哪家有好吃的哪里有野味,我都清楚的很,你快回去吧,对了,把鸡拎回去啊,你这身体别在外面晃悠让我担心!”
……莫名其妙的长了一辈呢,也好也好,别人怎么会像我一般弱冠之年就被认作16岁小姑娘的母亲呢。荆莫试图开解自己,罢了,开解不了,她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莫名的透着一股闷气。看着阿阮如兔子一般快跑没影的身子,荆莫还是担心自己又欠债,只好闷闷的提着咯咯叫的鸡又悄悄跟上,只是心里默默起誓,绝不现身赶着去给人当娘!
阿阮跑到田里,发现野猪在拱菌子,她利用地形设了个简陋的拌绳深坑陷阱,虽然没抓到猪,但成功惊走它,抢到了几朵菌子,兴奋得手舞足蹈。遇到抢食的野狗,阿阮不慌不忙,掏出个破瓦罐猛敲,发出刺耳噪音,同时学狼嚎虽然学的四不像,但居然把狗吓退了。得意洋洋对朝天炫耀:“看!没你的剑也行!”
荆莫在树后:“......”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三分对这小聪明的意外赞许,三分被轻视了“剑”的莫名不爽,还有四分... “她是不是在内涵我?”的狐疑。这感觉,像生吞了只苍蝇。
又跟着阿阮转了几圈,看到她又捡了些不知名的野草后,才开始朝着家的方向跑去,荆莫也悄悄往家的方向赶,最后快到的时候才忍着疼用上轻功提前回到家,把鸡丢到圈里,端坐到桌子上饮茶。几分钟后,轻快愉悦的脚步声传来,荆莫知道是阿阮回来了,放下茶准备去开门迎接,却被一阵大风刮过脸庞,吹乱了发丝。原来是阿阮已经自己撞开了这破门……“我就知道你比我乖!我找到了不少好东西,你在这等着,我去烧饭啦!”阿阮又“砰”的一声将门关上,往灶房跑去。
荆莫愣愣的看着门口,如果不是风刮在脸上还有细微的疼痛,她真的怀疑刚刚几息功夫间自己出现了幻觉呢。
阿阮再次献宝似的端来她的“神仙草大力汤”,那诡异的气味让破屋里的空气都凝固了三秒。在阿阮亮得堪比星火的期待注视下,荆莫视死如归地闭眼,舀起一勺送入口中...下一秒—— 她脸色骤变!以超越中毒巅峰时期的速度冲出门外!撕心裂肺的干呕声在寂静的傍晚格外清晰。半晌,荆莫扶着门框,面色惨白如纸,虚弱地飘了回来,气若游丝:“...力气...咳...是上来了...下次...求你了...别、加、草。”最后三个字,带着血泪的教训。
入夜,火光跳跃,映照着两张脸庞。阿阮像只打开了话匣子的百灵鸟,叽叽喳喳讲着童年的“丰功伟绩”...讲到初见荆莫觉得她“像仙女下凡,就是脸太臭,活像全村人都欠她八百两银子没还”时,荆莫万年冰封的唇角,竟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很淡,却真实存在。
笑声渐歇。阿阮抱着膝盖,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目光失焦地望着跳动的火苗,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散去的烟:“荆莫姐姐...其实...我知道的...”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努力压住喉头的哽咽,“阿叔他们...还有那些被抓走再没回来的婶子家...阿娘她...大概...是回不来了...” 她猛地攥紧小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可我就是想去找!活要见人!死...我也要亲手把害她的人骨头打折!所以...”她转头,带着孤注一掷的依赖,死死盯住荆莫,“你得快点好起来...你答应过我的,不能赖账!”
荆莫的心像被那火焰狠狠烫了一下。她看着眼前这个瞬间褪去所有脱跳、只剩下巨大悲伤和执拗的小兽,第一次清晰感受到一种名为“心疼”的情绪,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她有些僵硬地抬起手,迟疑了一瞬,最终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温柔,轻轻落在阿阮有些毛糙的发顶,一下,又一下,缓慢而坚定地抚摸着。另一只手蜷了蜷,指尖微动,仿佛想将那颤抖的小小身躯揽入怀中,却又被某种无形的藩篱阻隔,最终只是更用力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沉默,在噼啪的火声中流淌,却比任何语言都更沉重地传递着承诺。
“荆莫,”阿阮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困倦,像寻求温暖的小猫,无意识地将发顶更深地蹭进荆莫的掌心,低喃道:“如果...你真是我姐姐就好了...这样...阿娘也许就...”她声音渐低,“...我其实有个大姐的...嫁去随州好多年了...我好想她...想阿娘...想爹爹...” 困意如潮水般涌上,她小小的身体顺着荆莫的腿边滑下,迷迷糊糊地抱住荆莫的一条胳膊,将滚烫的脸颊贴在那微凉的衣袖上,仿佛那是黑暗中最安稳的港湾,呼吸很快变得绵长安稳。
掌心下传来均匀温热的呼吸,胳膊上的重量让荆莫浑身僵硬如石雕,连呼吸都下意识屏住了。直到阿阮一个小小的喷嚏才让她如梦初醒。她小心翼翼地、像拆解最精密的机关般,试图将自己的胳膊从阿阮怀里抽出来。动作轻得不能再轻,生怕惊扰了这难得安宁的睡颜。好不容易“脱身”,她看着蜷缩在地上的小姑娘,犹豫了一下,弯下腰,用一种极其不熟练却异常轻柔的姿势,将阿阮打横抱起。怀中的分量轻得让她皱眉。将人稳稳安置在那张吱呀作响的小床上,荆莫仔细地、近乎严苛地将阿阮身上那床薄得可怜的被子掖了又掖,确保没有一丝缝隙漏风。目光扫过阿阮微皱的眉头,她毫不犹豫地转身,将自己榻上那床稍厚实的被子也抱了过来,严严实实地盖在阿阮身上,堆叠成一个温暖的小山包。
做完这一切,她静静站在床边,借着微弱的月光,看着阿阮在双重温暖包裹下沉沉睡去的小脸,冰冷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无声地融化了一角。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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