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陈放在梦里闻见了百合花的气味。
似乎有光漏在自己的眼睛上,陈放用力挤了挤眼睛,这么一挤,却把自己惊醒了。他慢慢地醒过来,看见窗前坐了一个人影。
是李青禾。
他的身影很单薄,脱下外套,身上穿着的就是之前那件白衬衣了。窗外的灯光落在他的衣服上,把布料照得白亮亮的,泛着冷光。
李青禾无声地望着窗外,一动不动。
陈放不知道他究竟在看什么,但也是在这个时候,他看见窗台上摆了一束新的百合,此时才终于意识到,刚刚那一阵清冽的花香是从哪里而来的。
“哥。”
陈放轻声唤道,声音沙哑,还带着睡意。
午夜的寂静被打破了,李青禾浑身一颤,转头看向已经从梦中醒来的少年。
陈放坐起来,挪着自己没有受伤的腿,往李青禾那边靠过去,他发现李青禾似乎在拼命地躲他,别过脸,执拗地不让人看见自己现在的表情。
“哥,你怎么了?”
陈放小心翼翼地问,他试着去抓李青禾的手,却抓了个空。
李青禾依然没有说话,他屈膝坐在床上,埋着头,蜷起身子,像一颗雪白的茧壳。陈放彻底不知所措了,只能伸出手,轻轻拍着李青禾的背,像小时候母亲安慰他那样。
“没事,没事的,哥。”
陈放胡乱说着笨拙的安慰:“有什么事睡一觉就好了,先睡觉好不好?”
他凑过去,又试着去拉李青禾的手,这一次,他终于握住了。
他们并不是第一次牵手,但陈放却是第一次意识到,这只手并不是像他想象的那样。李青禾的手不温暖,也不柔软,手指很长,掌心和指尖有一层薄茧,哪怕现在坐在暖气边上,他的手都很冰冷。
陈放用力握住李青禾的手,耐心地拉扯他,带着他去枕头那边。
李青禾像一个被抽空了棉花的娃娃,终于懈力,他低着头,顺从地躺了下来,然后把自己的脸深深埋进了被子里。
陈放暂时松了一口气,他拉上窗帘,整理好两个人的被子,重新躺下。
黑暗里,他犹豫地伸出手臂,想要轻轻抱住那个人的身体。然而,手在空中停了几秒钟之后,却又还是收了回去,拘谨地安放在自己胸前。
陈放彻夜未眠。
这是2000年2月4日凌晨,农历腊月二十九,因为没有大年三十,所以今天就是除夕。
陈放发现,自己好像从未了解过李青禾。
-
第二天,陈放很早就醒了,爬起来叠自己的被子。
陈放的嘴很笨,从小就不太会安慰人。
以前发现母亲心情不好的时候,他也总羞于开口问候,只能像现在一样,默默做一些自以为能让人放心的小事。
他学着李青禾平日的样子,想把被子叠成方正的豆腐块,无奈脚伤不便,只能半跪在床边,一点点地折、慢慢地压,一来二去,等那床被子终于有了个像样的形状,额头也已经热出汗珠了。
他抬手抹了把汗,一抬头,却对上了一道安静的目光。
李青禾不知何时醒了,正侧躺着看他。
“哥,你醒啦。”
陈放笑了笑,声音放得很轻,小心翼翼地问。
李青禾躺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坐起来,即便昏沉着睡了一夜,他的头发也没有凌乱,只是脸色不好,比过去还要苍白一点。
李青禾摸了摸自己的眼睑,望向陈放:“我的眼睛肿吗?”
陈放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其实并不十分明显,只是眼角发红,看着疲惫。
陈放回答:“不肿的。”
“真的吗?”
李青禾又追问。
陈放抿唇,这一次更严谨了:“……其实有那么一点点。”
李青禾沉默了片刻,迅速下床,去卫生间接了一些冷水倒在掌心里,然后拍在眼周和脸颊上,水珠淌过他清瘦的颌骨,滴落下来。
“哥,其实看不出来什么。”
陈放忍不住说。
李青禾的声音很轻,闭着眼睛,带着一丝鼻音:“过年了,人总得精神点儿。”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房间里安静下来,只隐约听见窗外的晨噪。陈放看着李青禾的侧影,犹豫再三,还是低声问了出来:“哥,昨晚的事,我能问问你吗?”
“……”
“你要是不想说就不说,没事的,只要你没事就行。”
见李青禾没有回答,陈放连忙解释道。
李青禾笑了笑,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水渍,指尖还有些凉,他转过头,对上了陈放担忧的目光:“我跟人吵架了。”
陈放愣了一下,低着头没说话。
李青禾认真看着陈放的表情:“怎么,你不信吗?”
陈放点点头,又摇摇头,这让李青禾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这是信,还是不信呀?”
“我感觉,你肯定不会骗人。”
陈放挠了挠头:“可是,你应该也不会和人吵架。”
“世界上没有这样的人。”李青禾感觉陈放的话有点好笑,轻笑出声:“谁都会骗人,谁也都会和人吵架。”
“我的意思是……”
陈放想说些什么,却又欲言又止,不吭声了,像一只突然哑巴了的小狗。
“陈放,我们去宾馆过年吧。”
“啊?”
“对不起,我可能真的不应该留你在这里。”
李青禾躺在床上,身后是拉紧的窗帘,没什么光,衬得他的眼睛格外深邃:“我真的和房东吵了一架,下午,你得和我一起搬走了。”
陈放恍惚地睁大了眼睛。
这件小阁楼里其实没有几样真正属于李青禾的东西,不过哪怕只有一些小东西,也足够他一个人搬上好几趟了。
陈放帮不上忙,只能跟在李青禾后面,一瘸一拐地下楼梯。
李青禾把纸箱子放在商店门口,又脚步轻快地跑上去拿另外的行李,只剩陈放一个人站在台阶上,愧疚地守着那两个纸箱。
房东太太正坐在商店的玻璃柜台前嗑瓜子,歪着眼睛,不停地往陈放身上瞟。
陈放被看得不太自在,也不敢抬头,只能装作没有觉察。
“小伙子,你多大了?”
房东太太问。
陈放转头,看了一眼那位半头银丝老太太,迟疑地回答:“十七岁。”
“呦。”
房东冷笑了一声,语调很夸张:“小李很有本事呀,又找了个你这么小的情人。”
陈放皱起眉头,脸上写满了迷茫。
“看你像正经人家里本本分分的孩子,怕你被带坏了,我才愿意跟你多费口舌。你可别不信我,别看那个人平日里长得干净,背地里可是脏的要命。”
冬天的太阳直直地照在两个人的脸上。
在刺眼的光线下,陈放看着老太太的嘴一张一合,忽然头晕目眩起来——
他本来是舞蹈学院的学生,因为不规矩才被学校赶出来教课的。
他是个不正常的人。
他喜欢男人,还把自己给日本鬼子睡!
我以为他已经和那个日本男人断了,又怕他一个年轻人在北城活不下去,才好心把阁楼租给他,让他有个地方住。结果昨天半夜,两个人在店门口抱着啃嘴,让我撞了个正着!
恶心!
真恶心!
-
在大脑的轰鸣声中,陈放抬起头,看见李青禾捧着百合花逆光向他走过来,一如那天北城体育馆的夜晚,他穿过汹涌的人潮,走过来紧紧握住他的手一样。
陈放知道,自己确实从未了解过李青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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