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城的牙行。
迟晚意挑了个看着最顺眼的跑腿,名唤小豆子,人如其名,小身板纤细得像根豆芽,不堪重负地顶着一颗浑圆的脑袋,但眼睛清澈有神,机灵醒目,对东晋城了如指掌。
她问哪家的白糯米最是物美价廉,一群跑腿里,只有小豆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从城东老店一直介绍到城南最新开业的粮油店。
迟晚意把清单给他:“要新米,不要陈米,会挑吗?”
小豆子拍胸脯:“小的老家就在凌川那片田庄上,前几年旱灾才跑来这儿,凡是和五谷有关的事儿,我熟。”
他看到满满一页的货单,微微吃惊,低头认真看了一遍:“贵客这是要酿酒?我认识卖曲的,店家媳妇要临盆,这几日正折价清货,准备停业两月,各种曲都有,便宜好用咧。”
迟晚意来了兴趣:“远吗?不远待会儿先带我去店里看看。”
“走一刻钟便到了,贵客随我来,”小豆子继续盯着清单念叨:“竹制器具呢,城东关老汉编得最好,结实好看还不扎手……哎还要租店?大店小店?位置想要哪儿的?”
“繁华路段即可,小店,能摆得下五六张长桌,要带后院的。”迟晚意比划了一下。
二人一问一答,边聊边走,最后来到一家看着有些年头的酒曲铺子前。
迟晚意抬眼看,招牌写着“博制酒曲”,小豆子熟稔地向掌柜打招呼,“博哥!”
博哥热情回应:“哟,小豆子来了!客官也快进来!”
酒曲店铺并不大,说一览无遗也不过分。
左侧是掌柜的柜台,右侧是一面五层货架,每层中间架着横杆,用绳索吊着各种经过烘干制作的曲饼,有的研磨得细腻,压制得规整方正;有的依稀能看出粮食的颗粒残样;有的色白而质地均匀,是鸡蛋大小的椭圆状。
“可以摸吗?”迟晚意伸出手,得到掌柜有些好笑的回答,“当然咯。”
她手指触碰曲饼干燥的表面,感受微弱起伏的颗粒纹理,书籍札记上的文字与眼前的各异曲块串联在一起。“大曲,以小麦大麦豌豆等为原料,曲呈砖块状,成酒风味灵动多变;小曲,以米粉米糠为原料,混以各味药材香草;再论丹曲、麦曲……”
曲饼散发的微甜气味唤醒了她小时候在酿造槽坊玩耍的模糊记忆。
那时她尚且太年幼,家里还未发现她三杯倒的体质,苏蔓珊把她抱到膝盖上,慢慢地讲着让她似懂非懂的话,“水为酒之血,粮为酒之肉,曲为酒之骨。晚意记着,酒曲是决定成酒的重中之重,酒坊若想长久兴旺,必须要有自己研制的酒曲。”
她听得心不在焉,满心只想等娘亲检查完新一批酒曲,带自己去夜市买糖糕。
存放曲饼的仓房有些昏暗,却不至于阴沉,石砖切成的墙面高处凿出一排小圆孔,让午后和煦的日光温柔克制地透入条条缕缕,她趴在苏蔓珊柔软的怀抱里,感到无比心安。
“这些都是挂着展示的样版,时间久了有些受潮,”掌柜轻轻捏了一块曲饼,些许粉末黏在他手指上,“仓库有大量干燥的存货,客官可随我去看。……客官?”
迟晚意回神,笑道:“那最好不过。”
仓库里,迟晚意就各种酒曲的优劣与掌柜探讨了一番,买下丹曲白曲各十斤。
博哥与她聊得畅快,临走了把自家所有曲饼各装了一小份给她研究,还骄傲地介绍道其中一份:“这是我特别配制的两用酒曲,用它与大米高粱来酿酒,不必蒸煮,生粮洗净就能拌曲,出酒口感淡一些,但量比一般酒曲要多得多。”
迟晚意眼睛一亮:“谢谢掌柜,那做配制酒正适合!”
博哥用力拍她肩膀,差点把人拍出三丈远:“小兄弟,果然是懂行的哈哈!”
迟晚意对着货物清单在检查。
白糯米听小豆子的意见,酒曲已经挑了,剩余的一些竹编器具、陶瓦器皿、果仁香草很容易从外观和手感上鉴别质量好坏。于是她放心地让小豆子去跑腿了。
小豆子细心规划了一条最顺路快捷的路线,让迟晚意在茶摊一边纳凉,一边等他。
七月天气变得快,迟晚意落座时,还是艳阳高照,忽然一阵风吹来就飘起了雨。
茶摊有个油布撑开的小蓬,迟晚意安适地坐着,看街上行人纷纷往两边商铺的屋檐下躲雨,自己正对面是一家牌匾看着挺新的钱庄,用隶书一板一眼写着陆氏两个字。
陆氏钱庄?
印象里东晋城分号最多的通宝钱庄,也是国内规模最大,财力最雄厚的钱庄,其次是亨达钱庄。陆氏钱庄并不多见,上一辈子直至她被陈家软禁,东晋城都只有一家。
这很有可能就是陆竞澜的那家钱庄。
只是看着规模不大,业务怎么会涉及醉仙居?迟晚意正思索,看见钱庄里徐徐走出一人,穿浅雾色丝绸窄袖长衫,束白玉冠,身形颀长,背脊挺得周正,不是陆竞澜是谁。
他望着天幕坠下的细密雨线,也微微皱眉。
迟晚意料定他会返回钱庄躲雨,便没有费心思同他打招呼。
眼看陆竞澜身边躲雨的人越来越多,要挨到他身旁,他起先还礼貌让着,本就皱着的眉头几乎要拧成一个结。不知是赶着上哪儿办事,还是实在忍受不了人挤人,陆竞澜居然没有返回钱庄,而是打开那柄随身挂着的折扇,略作遮挡,就这么走入了朦胧雨雾中。
雨水打湿他轻薄夏衫,勾勒宽阔利落的肩背线条。
他腿长,在雨中走得也快,很快就消失在一直托腮欣赏的迟晚意的视线里。
小豆子办事比迟晚意预想的还要爽利。
她等了不到一个时辰,便看着他穿着不知哪里弄来的蓑衣,忽然在面前冒出来。蓑衣又旧又大,压在他瘦弱肩膀上,凭空有了竹竿粘一片芭蕉叶的效果。
“这雨下得真突然,贵客要的东西都买好了。”
他坐下来,没顾得上喝一口迟晚意招呼他的茶水,便要与她细细核对。哪些东西轻便趁手,已经送到了城西宅子门口;哪些东西不能受潮淋雨,等彻底放晴了再送货。
桩桩件件,条理分明。
这些说完,小豆子一口气灌下那杯茶,又继续道:
“城东靠近市集的观海街,有一家铺子在放租,贵客先随我去看,其余的我这几天再跑几圈去四处打听打听,定给您找个称心如意的。”
“不着急,先吃茶。”迟晚意喊摊主送上几碟小菜请他吃。
雨停了,二人走去观海街的路上。
许多书生模样的青年成群结伴地往同一个方向赶。
迟晚意:“这是有诗会吗?”
“琼林馆开了,”小豆子挠挠脑袋,“就是像市集一样的书坊,什么书都卖,每年秋闱前这一个月开始摆卖。我没怎么去过,贵客想去?”
“看铺子要紧,要是天色不晚再去逛逛。”
“不碍事,因为每年只摆卖两个月,这琼林馆白天夜里都开着。”
迟晚意赶在天擦黑之前,回到了城西旧宅。
一踏入院子,她就傻眼了,薄薄一张纸的东西,变为真金白银买来的实物,悉数堆到小小院子里,占去了绝大部分空间,雨后地面泥泞,人穿行其中,仿佛练习杂耍。
早霜蹲在瓦缸后不知在整理什么,像土拨鼠一样探出头来。
“姑娘,可算回来了!你先进屋等着,这儿乱得很。”
“我来搭把手。”迟晚意放下新买的《东晋美食酒楼篇》与《东晋地理概况》,挽起袖子开始搬东西,“饿了吗?收拾完咱上夜市买些吃食的,顺便找个熟手厨娘。”
“寻厨娘做啥?姑娘要请回宅子里吗?”
“请回铺子里……嗯,铺子在找了。”
半个时辰后,筋疲力尽的主仆二人出现在城东美食夜市。
红糖粘糕、蚂蚁上树、韭菜锅贴、清汤扁食、馕坑烤肉……城东除了奢华酒楼云集,还有琳琅满目的美食夜市。不少小摊别具一番风味,酒楼的饕餮也慕名而来。
早霜吃着糖炒栗子,跟着迟晚意从头到尾逛了一遍,“啊,哪家看着都好好吃呀。”
“我们去人多的。”迟晚意指着最热闹的一摊,摊前食客聚集,隐隐有排队势头。
二人走近细看才发现,是个卖卤味的摊,只有卤牛肉、卤鸭肠、桂花冰粉三种选择。
摊主是个半老徐娘,用深蓝色粗布头巾裹着发,迟晚意听得食客唤她金嫂。大多熟客都是三种吃食搭配一起买,迟晚意也照着各买了两份。
摊子前摆了五六张简陋的小木桌,位置很抢手。
早霜站在快吃完的食客旁眼巴巴等着,才占到位置。
金嫂过来收拾桌面,迟晚意趁机询问:“金嫂,一般什么时辰收摊呀?”
“卖完就收,多数赶在亥时前。”金嫂手脚麻利,眨眼功夫收拾好了。
二人经过一番体力劳作,都饿得很,没多久就把东西都吃完。
卤牛肉切成细细薄片,肥瘦纹理分明,不干不柴,咀嚼良久仍然有浓香余味;卤鸭肠经过细致的清洗处理,难得地没有丝毫异味,薄脆柔韧。
最惊喜的还是桂花冰粉,做得爽口清甜,还未入口,便有扑面桂花香。
迟晚意意犹未尽,又去了另一摊凑热闹,买了虾米煎豆腐块,用油纸裹着。
她们一边逛一边吃,仔细看了卖馕坑烤肉和韭菜锅贴的小摊,但最适合配酒的吃食,迟晚意觉得还是金嫂的卤味摊。
不知不觉,接近亥时。
她拉着早霜急急走回方才卤味摊的地方,果然看见食客散去,金嫂在收拾桌椅,头也没有抬,“客官,吃食都卖完啦。”
“哎,金嫂这每天都来摆卖吗?什么时辰出摊呀?我明儿还想来。”
“夏天申时,冬天酉时,大风大雨天不摆。”
“除了卖这几样,还卖过别的吗?冬天不能卖冰粉吧?”
“卖醪糟芝麻汤圆。”
金嫂态度算不上热络,神色有些疲倦,还是有问必答,间隙里把桌椅都堆叠放好,与切卤肉的桌案一起蒙上防雨防尘的油布。
“娘,我都洗好啦!”摊子后的小巷忽然蹿出个比早霜还要年幼的少童,声音清甜,穿童子书生常见的素色长袍,手上拎着两个原本装卤牛肉和卤鸭肠的瓦锅。
“好,”金嫂脸上露出温柔笑意,接过瓦锅,“回去还有功课要做吗?”
“我都做好了才来帮你收摊的。”
“小枣儿真棒!咱回家。”
早霜见两人要走了,想起迟晚意说请厨娘的事情,下意识挡在了二人面前。
迟晚意还在走神,每日从申时摆到亥时,算上预先烹煮,一日少不了忙活四五时辰。夜市最热闹的时候,她留意数了,摊前起码围拢了十五六人,就算每人只花五十文……
金嫂与小枣儿奇怪地看着挡在面前的早霜。
银钱还没算出来,人都要走了,迟晚意认清自己心算实在不灵光的事实,咳了一声,随口报了大概的数:“金嫂,若是有人每月花十五贯,雇你做驻店厨娘,你愿意去吗?”
金嫂一愣,想到了什么,脸色有些冷硬,“我这摊摆得好好的,驻店做什么?”
“驻店不用风吹日晒,也不必担心食客和盈利,要是月钱不满意,可以再商量。”
“我是劳碌命,早习惯了。”
金嫂留下这么一句话,就拉着小枣儿走了。
小枣儿倒是比他亲娘更感兴趣,一步三回头,低声道:“娘,真的不考虑……”
金嫂打断他:“走快些,时辰不早了,明日你还要起来上课。”
迟晚意看着金嫂母子离去的背影,思索着什么。
“姑娘,金嫂不肯答应,这咋办呀?”
“我们明晚再来问问,兴许她就改变新意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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