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初酿

翌日天蒙蒙亮,迟晚意与早霜便爬起来,推着板车与木桶出城取水。

取水路程遥远,路面又多碎石,为避免水被晃出来太多,二人都推得又慢又稳,回到城西已经是正午时分,毒辣日头高悬,晒得她与早霜都有些蔫巴巴的。

东晋城用水主要依靠丹阳河的河水,还有井水。

她住在城西柴火巷,居民一般共用巷尾的一口老井,只勉强够生活用度,若要更多水,多数人会去三孔桥下,取丹阳河中游的水。

但酿酒用水,井水最佳,泉水河水次之,湖水最末。

梨花酒庄有专门挖的深井,水质甘甜,质地清冽。她眼下摸不着这口深井,泉水又多藏在野外山林,寻获不难,搬运却费劲,唯有丹阳河上游更清澈的水可用。

昨日送来的白糯米被迟晚意提前用水浸过米面三寸,已经泡好。

她回到旧宅内,没有歇多久,就站起来检查白糯米浸泡的情况,将米踏洗去浓泔,再用竹萝盛起,放入新缸,用清水淋洗净,置于甑上蒸煮至熟透。

润料蒸煮、摊晾加曲、落缸开耙、压榨煎酒、净瓶装坛。

这些步骤,迟晚意幼年在家族槽坊里看过,而今在书籍札记里读过,却唯独没有亲手操作过。早霜被她勒令只准在一旁观看,不准帮忙,于是打起十二分精神,怕自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姑娘不小心把厨房烧了。

“姑娘,真的不用帮忙吗?简单的摊米倒水,我保证不会搞砸的。”

“不是怕你弄砸,纸上得来终觉浅,就像从重新开始念书写字,不能由旁人代笔。”

旧宅地方小,器具与环境有限,迟晚意把所有用料比例都适量缩减了。

想起酒曲铺子掌柜很骄傲地送给她的两用酒曲,迟晚意又起一缸,取出做饭用的米,洗净后均匀拌曲,与清水一起置于缸中。酿酒这些工序,考验的不止是心思,还有力气。

她挥动一下酸软的胳膊,决定有空去找徐诗情问问,有什么强身健体的法子。

夜幕降临,迟晚意带着早霜再去金嫂的卤肉摊。

卤肉摊子开着,金嫂人却不在,新来的食客们茫然地站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金嫂有说去哪儿了吗?”性子急的食客问坐着的先来者。

那人刚吃完一碟卤鸭肠,回忆道:“我来的时候她刚走,好像是急着去找东西。”

“找什么那么重要呀?生意都顾不上了。”

“什么枣儿杏儿的,反正是个吃的。”

迟晚意皱眉,昨夜隐约听见,金嫂的儿子小名就叫小枣儿。

此时金嫂终于急匆匆地跑回来了,满脸急色,“今日有急事,先收摊了,各位客官对不住了。”食客们听了,有人抱怨,有人体谅,很快各自散去了。

迟晚意走到她跟前:“是不是小枣儿不见了?”

金嫂顾着收拾,只当看不见她,迟晚意抢先一步,替她收好了旁边的几套碗筷,早霜见状也跟着收好了桌椅。

“我有年幼弟弟,也时常贪玩儿不见人影,金嫂跟我说说吧,或许我能帮上忙。”

金嫂动作放慢,努力稳定情绪道:“小枣儿今早去学堂前,说结束了就来我这吃冰粉,我等了许久不见人,遇到同学堂的学子,说他被先生大声训斥后,下午就再也没见着了。”

“许是闹脾气跑了?平时爱看皮影戏、杂耍这些吗?蹴鞠斗蛐蛐呢?城东杂艺院、蛐蛐斗场这些地方,小男孩儿都爱去凑热闹。”

“不会去的,这孩子就一心想念书识字,闲了就帮我打下手备菜。”

“左邻右里呢?有没什么亲戚在附近住?”

“早就翻遍了,我当娘的难道不知道吗!”金嫂忽然朝着迟晚意大声说。

迟晚意愣住,金嫂反应过来,“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真的找了好多地方,都没有。”她泄气了一般,蹲坐在地上捂着脸。早霜自己爱哭,也见不得别人哭,搜肠刮肚地安慰:“小枣儿这么懂事,是个男子汉了,没事的。”

“小枣儿,”金嫂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是个女娃娃。”

“她做梦都想念书识字,说学堂夫子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她可以偷偷扮成童子模样去上课。我真不该心软让她去的,真的。”

早霜吃惊地捂着嘴巴,理解了金嫂为什么分外着急。

迟晚意细细回忆金嫂说过的话,却觉得蹊跷:“学堂夫子平时也会训斥小枣儿吗?她这么认真对待学业,定是因为别的缘由被骂。我们去找夫子问问,胜过盲头苍蝇般乱找。”

金嫂用手擦了把脸,振作起来,“你说得对,我们走。”

学堂夫子姓程,住在城东平溪巷,年事已高,眼神不太好。

她们还走在巷口,便撞见他正要出门,低着头小心擦拭一副崭新的水晶叆叇。

“程夫子,”金嫂喊住他,“我是小枣儿娘亲,你有没有见到……”

程夫子挂上叆叇,没等金嫂仔细询问,便冷声道:“你怎么还有脸来?”

金嫂不解:“什么意思?”

“你不是心知肚明吗?”程夫子厉声反问,“我当初顾念你们孤儿寡母,又求学心切,就算修束还欠着二十文钱,也纳他入学堂。你们倒好!一起骗我!”

迟晚意直接道:“程夫子,小枣儿在学堂被你训斥后没有回家,现在找不到人影了,事关小枣儿安危,今日学堂发生了什么,还请直说。”

程夫子听见此事,有些心虚,态度却愈发强硬,“她们母女一起蒙骗我,明明是女孩却要作男孩打扮,混入学堂,坏了孔孟之道!我在书房把她训斥一顿怎么了?!”

迟晚意追问:“你怎么发现小枣儿是女孩的?还有小枣儿被训斥后,有什么反应?可有说接下来要去哪里?”

程夫子脸色微妙地变了,“我今日换上叆叇,自己看出来的!她听到我不准她来学堂,问我凭什么,说她功课做得不比哪个学童差,如此不知礼义廉耻,简直是荒唐!”

“都是十一二岁的幼学少年,我都分不清,夫子如何看出?”迟晚意还是疑惑,她与早霜昨夜都没发现,小枣儿的皮肤颜色还比寻常男孩子晒得黑一些。

程夫子回避了她探究的眼神,“非礼勿言,非礼勿言。反正,就是让我看出来了。”

金嫂着急,推了他一把,“你藏藏掖掖的,到底在隐瞒什么?小枣儿要是有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了我!”

“她来葵水了!”

程夫子挥开金嫂,仿佛看见什么晦气的东西,满脸嫌恶之色,“不洁之血透到衣袍上,还懵然不觉,坐在我的学堂里。实在是有辱斯文!玷污圣学课堂!”

双方争执间,已经惹得行人驻足观看,听到这段更是一片轰然,议论不绝。

迟晚意皱眉,与金嫂低声确认:“小枣儿是这些日子来葵水吗?”

金嫂看周围的人在指指点点,皆是不赞同的神色,不禁难受道:“我都说了帮她告假,老是不听,说不能念书要比来葵水还难受。”

迟晚意愣住,原以为小枣儿只是突然来葵水,没想到是这样。

她想到小枣儿忍着腹痛不适,坚持坐在课堂里读书,却因为衣袍血迹被夫子喊去书房训斥,大骂她不知礼义廉耻,不禁跟着生气。

程夫子抬脚欲走,迟晚意喊住他:“夫子,非礼勿言是何含义?”

他当着众人面,不好避而不答,只好道:“不合礼法之事,勿言。”

“那先生所言,肯定是符合礼法的道理。”迟晚意盯着他。

程夫子略显不耐:“你到底想问什么?”

迟晚意:“晚辈也读过几年书,夫子说葵水不洁,有辱斯文,女子来葵水是玷污圣学课堂,这道理是写在了哪本礼法书典里?我从未听过,从未看过。”

程夫子立刻驳斥,“女子葵水何以值得写入礼法书典?就像太阳东升西落,一年春去秋来,葵水污秽不洁,天生本就如此。”

迟晚意听得冷笑了一声。

程夫子脸上挂不住:“你笑什么?”

“我笑你徒有虚名,”迟晚意不再顾及这迂腐夫子的斯文脸面,“东升西落,春去秋来,是自然事物的循环更迭;葵水按月来潮,潮退消散,是人体器脏的循环更迭。”

“但洁净与污秽,是人的判断,由长了嘴的人说了算。”

“众人皆知,女子葵水初潮之后方可生育。程夫子觉得葵水脏,我倒觉得与葵水同源而出的程夫子更脏一些。”

迟晚意说完头也不回,拉着金嫂与早霜走远了。

程夫子反应过来,涨红了脸,在迟晚意身后大骂她方才的话不知羞耻。

金嫂觉得解气,但忍不住更加忧虑:“小枣儿这身子不爽利的,能跑到哪里去啊?

迟晚意拍拍她的手安慰道:“既然身子不爽利,迟早会回家里休息。我想起有个地方,她可能会去,我与早霜去找找看,金嫂你先回家。”

金嫂急道:“哪里?我也一起去!”

“只是猜测,作不得准。你先回家等着,免得小枣儿回家看不到人。”迟晚意说服了金嫂,注视着她匆匆离去,心里叹了口气。听金嫂与学堂夫子的描述,小枣儿是胆量毅力都不同寻常的女孩,只可惜这求学道路上困难重重。

迟晚意与早霜赶到琼林馆,它其实是一条专门供书坊赶集的街。

街道两边都是书摊,夜幕降临后,每个摊位上挂两串灯笼,放眼望去,满街都是莹莹暖灯与崭新书籍,只觉氛围比寻常市集要清幽舒适不少。

迟晚意远远看到一个身高与小枣儿相近的幼学童子,正在灯笼下捧着一本蓝皮书卷,如痴如醉,她急急忙忙跑过去,一拍对方肩膀:“小枣儿!”

那幼童吓了一跳,转过头来,却是一张迟晚意从未见过的脸。

迟晚意愣住:“抱歉,认错了。”

她与早霜沿街两边,各自从头到尾逛完,都没有再发现与小枣儿相似的人。

难道是我猜错了?迟晚意有些沮丧。夜风徐徐吹来,翻动书摊上的书页,晃动吊着的长串灯笼,掀起书摊桌案上垂下的白色纱布。

迟晚意突然停住,目光转向了某一个没有顾客的书摊。

夜风里有似有若无的血腥味和桂皮香叶味,是她在金嫂身上闻过的,长年累月做卤味的人身上才有的香料味道。

迟晚意慢慢走过去,掀开垂至地面的桌布,看见一个瘦小的孩童蜷缩在角落,睡得正熟,怀里抱着一本《古文观止》,身下洗得有些发白的布料上透出一点红褐色血迹。

“小枣儿,”迟晚意蹲下来,轻轻摇醒她,“咱回家啦。”

酿酒过程描述参考元《居家必用事类全集》《帝国尚饮:元代酒业与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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