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君婴

啥?

沈岁寒一懵,还没回答,徐成蹊便如连珠炮一样诘责。

“你可知,要保住这一身修为,要以多少寿元为代价?”

“你可知,就算保住了这一身的修为,你这具身子也根本无法承受?”

“你可知,你自己现在这副身躯是什么情况?”

“……还好?”沈岁寒试探道。

对于刚从雷罚下被一剑穿心的前世而言,确是很好,至少没死不是吗?

“还好?”徐成蹊气极反笑,“经脉寸断,冥气入体,这叫还好?”

冥气?

哦,她是死了一回,神魂上沾染了鬼界的冥气。

“以前你再怎么胡闹,师兄也只当你是任性不懂事……”

沈岁寒的思绪逐渐飞远,神色漠然到似乎完全不关自己事般,开口打断道:“还剩多少年?”

此刻徐成蹊却蓦然沉默了,他别过脸,艰难道:“最多……还剩百年寿元。”

“百年……也差不多。”沈岁寒如释重负,重生一回能活多少都算白捡的了,便豁然道,“凡人一世也不过百年,也经历了生老病死一度轮回,比起我们差不得什么。”

“我说的是你遵从医嘱,好好修养的情况,”徐成蹊也被气笑了,“你要是还任着性子乱来,万年寿元都不够你像这样一朝折腾的。”

前世她确实作天作地还作命的,时常是有伤不治,有病不看,有毒不解,全靠底子硬抗,若非如此,如今也不至于积重难返,回天乏术。

徐成蹊长叹了一口气:“你倒是看得开,只是这百年之后,我又如何同九泉之下的先尊交代。”

“我自己交代。”

用不着交代,沈岁寒心里默默想,那个被她杀了的便宜师尊巴不得她早点来陪他呢。

“自从师尊走后,你便鲜少回家,在外碰到了什么事从来也肯说,我也由着你,你不想说的我也从不多过问,可如今你把自己作贱成了这样,往后也不能由着你任性了。”

见着沈岁寒的态度似乎有所软化,徐成蹊便将语气放缓了许多:“你自己再多保重,外面的事情都有师兄担着,你不必思虑过多。”

沈岁寒浅笑,只是这笑意抵不到眼底。

就在这时,谢长辞轻敲了门:“掌门,元清长老有急事求见,如今正候在苍穹殿。”

“谢淮!”谢淮,就是谢长辞,长辞是沈岁寒为他取的表字,作为长辈的徐成蹊自然可以直呼其名。

“虽说保全修为是你师尊的意思,可你师尊不懂事,你怎么也跟着胡闹,不分轻重,自然是当罚,”徐成蹊将俯身的谢长辞牵起,话锋一转,“不过呢,你先下还得照顾你师尊,领罚也得等到你师尊伤愈之后,若有闪失,我拿你是问。”

谢长辞拱手:“弟子分内之职。”

望着徐成蹊匆匆离去的背影,沈岁寒陷入了沉思。

前世她对自己这个大弟子虽没有多少虐待,但也几乎不闻不问,因此谢长辞名义上是她的徒弟,可实际上修行之事都是徐成蹊在教,自然同徐成蹊更亲近些。

她一醒来,徐成蹊就这么“恰好”来看望她,谢长辞名为照料,实则监视,自己身边这位徒弟,恐怕早就是徐成蹊的眼线了。

而且,沈岁寒心中冷笑,徐成蹊方才那番话,简直是一石三鸟,一来给自己安排了个眼线,二来越俎代庖敲打谢长辞也是在杀鸡儆猴给她看,三来若她不愿装病又会使得谢长辞心中生怨,若是真装病又能以此为借口褫夺她手中的权力。

若非前世知晓了徐成蹊那笑语盈盈下的步步杀机,她方才倒真有可能被他那关切的样子骗过去。

前世的她不愿虚与委蛇,不过这一世倒是不在意陪他演上一演。

“师尊,药好了。”

沈岁寒转头微笑着看着递到她嘴边的勺子,谢长辞便心领神会地先品入自己口中,确认无毒后这才接过药来,一饮而尽。

“我累了,你先下去吧。”

待谢长辞走后,沈岁寒用神识探查一番身体之后,不禁倒吸了口冷气,心中掀起阵惊涛骇浪。

外伤倒还是其次,最令人胆战心惊的还是内伤,五经八脉爬满了蛛网般的裂痕,层层叠叠地盖在一起,密密麻麻的十分恐怖,全靠着一身灵力修补才不至于崩溃。

但,成也萧河,败也萧何,正如徐成蹊所言,这一身的灵力让她的经脉难以承受,不破不立,只有废除所有修为,才能重塑新生。

她试着盘坐调息起来,刚一调动灵力,痉挛般的疼痛便从丹田一路蔓延到指尖,随即便是一阵天旋地转,耳鸣声大作。

沈岁寒不能控制地倒了下去,黑暗之中似是有什么接住了自己,她摸索了半天才发现是个人形。

“我怎么了?”沈岁寒明知故问。

可惜耳鸣实在严重,她听不到声音,只能感受到抱她的人似乎在轻微颤抖。

“师尊……对不起……”耳鸣大作之中,这一声声呼唤仿佛是从梦中传来的,听不太真切。

沈岁寒抓住了对方的胳膊,就像是溺水之人抱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渐渐沉没下去。

再醒来时,不知过了几天,四周无人。

前世她活蹦乱跳作了几百年才下线,从没碰到过什么寿元不足百的情况,看来这也是重生带来的弊病吗?

她勉力起身,披上外袍后便要去寻君婴。

徐成蹊伪善,谢长辞隐忍,想来想去,还是从那朵被关押在水牢中的白莲花下手最为妥当。

孤绝峰是沈岁寒出师后新开辟的洞府,仅在山腰处筑有云崖宫一处,她膝下只有谢长辞和君婴两个徒弟,但两个却都不同她一住,平日里云崖宫只有沈岁寒一人。

而云崖宫正于后山禁地相对,行路极为方便。

沈岁寒一路山重水复摸到了绝壁之下,似乎已经无路可走,可随脚踩了地上长的一株平平无奇的野花,随着一阵阵闷雷炸开,眼前景象瞬时拨云见日,一座狭长迅猛的的瀑布在出现在眼前,宛若一道素锦从天上飞下。

沈岁寒抬眼望着眼前的瀑布,随着素问剑寸寸出鞘,周边都结了霜,伴随着轻微的咔嚓声,瀑布便自下而上迅速爬满上冰霜,不过眨眼间整条白练便成了一座架沟天地的冰桥。

剑尖一转,整座冰雕瞬间四分五裂,露出了水帘后的洞天石扉,而迸发出来的冰碴却全都绕开了沈岁寒。

动静闹得有些大了,不过沈岁寒并不担心。

一进门,一股子潮湿阴暗的水腥味便向沈岁寒扑来,而顶空也传来一怪声——

“哟哟哟,这不是女魔头沈夜叉嘛?您老咋还没死啊?”

她循声望去,只看见一片青蓝的洞顶上垂下千万根铁链,而铁链中间拴着些黑影——有些个是没有人形的,只是一团黑糊糊的。

沈岁寒不动声色道:“君婴呢?”

“原来是忙着给你那小徒弟收尸来着了,”又有一处传来桀桀怪笑,“真真是感人肺腑师徒情啊哈哈哈。”

此言一出,全场哄堂大笑,还有人吹起了口哨,以粗犷的男声调笑道:“仙女姐姐看看人家嘛,不要只宠那小混蛋一个人,人家家也想被仙女姐姐抽小鞭鞭,嘤嘤嘤……”

“死妖婆,你他妈的别恶心我了草,我一千年前吃的肉都要吐下来了。”

“我可去尼玛的仙女姐姐,呕,你也叫的出口,啐!”

方才那嘤嘤怪立马被群起攻之,而沈岁寒也看出来这儿的妖魔们被关久了多少都有些精神失常,也便不作理睬,指尖点了亮幽火,顺着深处摸索而去。

万钧水牢深深凿嵌在倚天崖中,除了瀑布后的石扉外再无别处进出口,其核心是山体中间的一处天然雷池,从雷池中抽水而上至山顶,再从山地汇聚为河流奔腾成瀑布,而瀑布落入山崖下的水池后又会重新倒吸入山体中央的雷池中,由此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在这里,每一滴水中都淬炼着滚滚天雷,触之即死,因此此地也成为了禁地中最为安全的监狱。

随着一步步深入,沈岁寒也感受到一股越来越强的灵压,再一转眸时,一抹亮色撞入眼眶中,那是洞顶开了块天窗,夕阳昏黄的光线投射入深不见底的水潭中。

看似静谧的湖水中却暗蕴着万钧天雷,而水潭中央则兀自凸出一块平潭的玄石,一只黑色的人影便垂着头跪在上面。

那是个身形羸弱的少年,他双臂被两根悦动着紫色闪光的玄铁链缚在身后的石头上,宛如绑在砧板上的鱼肉般任人宰割,纤细的脖子上挂着的头颅无力地垂下,正面对着沈岁寒的方向,头发只用一指玄带草草束起,额前垂下的刘海有些长了,遮住了眉眼,只能瞥见如宣纸上浅浅勾勒出的薄唇。

沈岁寒的脑子几乎没有任何迟疑,便蹦出来一个名字——君婴。

随着她一步一步毫不顾忌地逼近水潭,潭面迅速冰封起来,形成一道仅容她一人通过冰面。

一片阴影笼罩在君婴的头上,似是有所察觉,那片隐匿在刘海阴翳下的长睫微微颤抖着,挣扎着抬起头来,也正让沈岁寒看清了他的面容。

少年不过十三四岁的,眉眼间尽显青涩,肤色浮现着病态的惨白,破睫而出的纯黑色眸子也被两侧刘海蒙上一层阴影,似乎毫无聚焦,过了好一会儿,才从中映出沈岁寒的倒影来。

沈岁寒静静看着少年蒙上层水雾的眸子,那沉寂的眼底似乎燃起了点点繁星,如同黑缎子上铺嵌的碎碎琉璃,每一颗都折射出她的影子来。

在一个个倒影中,天窗投射下来的暮光为她染上了层暖色,眉眼也分外柔和。

君婴惨淡一笑,卷了卷手指,似乎是想勾住沈岁寒的衣袖,可终究还是缩了回去,呢喃道:“师尊……”

刚勉强吐出两个字,君婴便呆愣在原地了,只睁大了空洞的眼睛地映出那把高高举起的的素问剑,而剑后之人则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睫毛微微垂下掩盖眸中隐晦之色。

先前被暮光柔和了的面容再次生硬起来,被分成了鲜明的明暗两面,一半埋在阴影之中。

还是要,杀他吗?

君婴绝望地看着向自己挥来的素问,闭上了眼睛。

一瞬间,冰冷的血液仿佛沸腾般逆涌上来,浑身不知到底是冷是热,心中仿佛有什么冲破了枷锁喷涌而出,一个声音不停地在他

耳边叫嚣着——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他都如此卑躬屈膝地跪下来了却仍然得不到任何怜悯?为什么他分明什么都没做错却又非要折磨他杀他?

凭什么?凭什么!

明明她自己也干净不到哪里去?这些年干的事情令人作呕的她凭什么道貌岸然地随意审判别人的生死?

他的脑海中闪过各种光怪陆离的画面,那是一个月前沈岁寒晕厥前他窥探到的回忆,她最恐惧的回忆。

重明楼、谢景明……一个个他认识或者不认识,大名鼎鼎又或默默无闻的人死在她的手下。

最终,画面定格在她提剑的瞬间,素问的寒光闪晃过他暗红的眸子。

这把剑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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