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千年一瞬,灵犀初通
继“赐名事件”引动天地异象之后的一千年,对于整个九天神界而言,是暗流涌动的一千年。
天帝的猜忌,众神的窥伺,如同无形的丝线,从四面八方,试图探入那座万年不变的镇狱神宫。明里暗里,有奉旨在神宫外围巡视的神将,数量增加了三倍;有借口“切磋”之名,试图挑战沧溟,以窥探其修为变化的各路神君;甚至还有天帝假借赏赐之名,送来数位姿容绝世、精通舞乐的仙娥,意图安插眼线。
然而,这一切的试探,都在那座白玉雕琢的宫门前,撞得粉碎。
神将来了,连宫门百丈之内都无法靠近,便会被那股冰冷的肃杀之气逼退;神君来了,沧溟只一句“镇守边境,不见外客”,便将其拒之门令外;仙娥来了,更是连人带赏赐,被原封不动地退回了凌霄宝殿,让天帝的脸色,一连阴沉了数月。
镇狱神宫,依旧是那个独立于天规之外的、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绝对领域。
久而久之,众神也便渐渐失了兴趣。毕竟,千年来,那座神宫除了比以往更加封闭之外,并无任何异常。或许……那日的天地异象,真的只是战神修为突破时的偶然现象罢。
在外界的风波诡谲之中,神宫之内,却仿佛是另一个被时间遗忘的、独立的时空。
这里,是独属于沧溟与棠月的一方小天地。
千年的光阴,让棠月彻底巩固了她那日因天地赐福而凝聚的灵识。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回应的懵懂花灵,而真正成了一个拥有独立思想、能够与沧溟进行深度交流的“存在”。
虽然她还未化形,无法开口说话,但这丝毫没有成为他们之间沟通的障碍。
他们的交流方式,超越了语言,直达神魂。
那是一种被沧溟称之为“灵犀”的共鸣。
起初,这种共鸣还很稚嫩。棠月只能像以前一样,向沧溟传递一些简单的情绪。比如“开心”、“难过”、“喜欢”、“想念”。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沧溟日复一日地,将自己对三界万物的见解、对兵法阵图的推演、对天道法则的感悟,毫无保留地向她倾诉、与她分享,棠月的灵识,也如同海绵吸水一般,以一种恐怖的速度,飞速地成长、学习、蜕变。
她开始能够“理解”沧溟话语中,那些更复杂、更深刻的含义。
当沧溟谈及一场战役的布局时,她不再只是安静地听着。她会调动自己的灵力,在空中,用光点,笨拙地、却无比认真地,模拟出沧溟所说的阵法雏形。有时,她甚至能敏锐地“看”出阵法中的某个薄弱环节,然后控制着代表她自己的那个小光点,在那个薄弱点上,不停地、焦急地闪烁,直到沧纯注意到为止。
每当这时,沧溟都会先是微微一怔,随即,那双清冷孤寂的眼眸里,便会泛起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混杂着惊异与欣赏的笑意。
他会耐心地,为她讲解那个薄弱点存在的理由,以及他是如何利用这个“陷阱”,来引诱敌人深入的。而棠月的光点,便会如同恍然大悟一般,欢快地跳动几下,然后乖巧地回到原位。
这种在神魂层面的“沙盘推演”,成了他们之间一种独特的、无人能懂的乐趣。
当沧溟在书房批阅那些堆积如山的、枯燥乏味的战报时,棠月便会安静地待在一旁。她会小心翼翼地,分出一缕自己独有的、清雅的香气,萦绕在沧溟的鼻端。那香气,能安神,能静心,更能让沧溟在处理那些繁杂军务时,始终保持着灵台的一点清明,效率倍增。
有时,沧溟会因某个难以解决的军务而蹙眉。棠月便会控制着定光神珠洒落的光线,在沧溟的桌案上,投射出一些柔和的、不断变幻的、如同万花筒般美丽的图案。她无法为他分忧,却在用自己笨拙的方式,试图让他紧锁的眉头,能够舒展开哪怕一丝一毫。
他们的默契,已经达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
沧溟甚至无需开口,棠月便能通过他周身气息最细微的变化,精准地感知到他此刻的情绪。
当他从神魔之井归来,身上带着挥之不去的血腥与煞气时,迎接他的,永远是棠月那变得格外鲜艳、如同火焰般跳动的花苞。她会用自己最热烈的生命力,去冲刷、去净化他身上的死寂。
当他从凌霄宝殿的朝会上归来,眉宇间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厌倦与疏离时,棠月便会收敛起自己所有的光芒,只是静静地,将一片最柔软的叶子,轻轻地贴上他的手背,给予他无声的、却最坚定的陪伴。
而当他偶尔,因为某个故人的忌日,独自一人,坐在那冰冷的玄冰宝座上,沉默地、一杯又一杯地饮着那永远也暖不了的桂花酿时,棠月便会用尽自己的力量,在整个大殿之中,营造出一场……桂花盛开的幻境。
她会调动空气中的灵气,凝聚成亿万个金色的、细小的光点,如同真正的桂花雨,从望不见顶的穹顶之上,纷纷扬扬,飘落而下。同时,她会模拟出桂花酿那醇厚而又带着一丝清甜的香气,萦绕在整个空间。
她无法为他变出那个早已逝去的故友,却在用这种方式,笨拙地、却又无比真诚地告诉他:
故人虽已不在,但这桂花香,这月光,这长夜,还有我……陪着你。
千年的时光,对于沧溟而言,不再是以往那种枯燥、重复、毫无意义的轮回。
他的生命,仿佛被棠月的出现,标注上了一个个清晰而又温暖的刻度。
他开始期待每一次从外界归来,推开那扇沉重宫门时,能第一眼,就看到那抹在玉几之上,安静等待着他的赤红。
他开始习惯在做出任何决定之前,下意识地,在心中与那个小小的灵识,进行一场无声的“商议”。
他甚至发现,自己待在那张象征着至高权柄与无尽孤寂的玄冰宝座上的时间,越来越少。更多的时候,他会直接坐在宝座下的台阶上,将后背,轻轻地、放松地,靠在那冰冷的宝座之上,然后伸出手,将那个早已被他用神力温养得流光溢彩的玉盆,抱在自己的怀中。
他会像一个最普通、最平凡的养花人一样,用指腹,轻轻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棠月那些光滑、肥厚的叶片。然后,将一天中遇到的,看到的,想到的所有事情,事无巨细地,说与她听。
而棠月,也早已不再需要用光影来回应。
她的灵识,已经强大到,可以直接在沧溟的识海之中,化作那个穿着赤红色小裙的、迷你的小人儿。
她会盘腿坐在他的识海中央,双手托着下巴,用那双清澈无比的、由星光构成的眼眸,认真地、专注地,“听”着他的讲述。
当听到他斩杀强敌时,她会用力地挥舞着小拳头,眼中满是崇拜的星光。
当听到他被天帝刁难时,她会气鼓鼓地鼓起脸颊,仿佛想要冲出去,替他打抱不平。
当听到他提及过往的伤心事时,她便会从识海中“跳”出来,化作一道温暖的光,轻轻地、轻轻地,拥抱住他那庞大而又孤寂的神魂。
这种全然的信赖,全然的依赖,全然的……以他为中心的世界,对于沧溟而言,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致命”的体验。
它像是一种最温柔、最甜蜜的毒药,无声无息地,渗透进了他神魂的每一个角落,让他那颗早已习惯了冰冷与坚硬的心,变得越来越柔软,越来越……不堪一击。
他知道,这很危险。
作为战神,他本不该有“软肋”。
可他,却心甘情愿地,沉溺其中,无法自拔,也不想自拔。
如果这就是毒,他愿……为之饮鸩止渴。
而棠月的成长,也远不止于灵识。
千年的神力温养,早已让她的本体,脱胎换骨。
她的根茎,已经变得如最上等的羊脂白玉,坚韧无比,深深地扎根于那片由沧溟本源精血所化的仙土之中。
她的枝叶,每一片,都如同最完美的红宝石雕琢而成,上面天然地生成了一些玄奥而又美丽的纹路。那些纹路,若是仔细看去,竟与传说中上古神祇的“道纹”,有几分相似。
而她顶端那个唯一的花苞,更是变得足有拳头大小,饱满得仿佛随时都会绽放。花苞之上,赤色的霞光流转不休,偶尔,还会有一丝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KEY1的金色电弧,在其上“噼啪”作响。
那是……灵力积蓄到极致,即将引动天地法则,降下化形之劫的征兆!
沧溟比谁都清楚,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他心中,既有期待,也有一丝深深的、连他自己都无法言明的……惶恐。
他期待着,能亲眼看到,这个陪伴了他千年、与他灵犀相通的小家伙,真正以一个“人”的形态,站在他的面前。
可他又惶恐,化形之后,她便不再是那株可以被他抱在怀中、独属于他的小小海棠了。她会拥有自己的手,自己的脚,会去探索这个对她而言,无比新奇的三界。
到那时……她还会像现在这样,全然地,依赖着他吗?
他还会是……她唯一的中心吗?
这个念头,如同一个魔咒,偶尔,会在夜深人静之时,悄然浮现在他的心头,让他那颗早已被棠月占据的心,感到一阵阵细密的、陌生的刺痛。
他甚至不止一次地,在心中,生出过一个无比自私的、阴暗的念头。
——就让她,永远这样,不要化形,该多好。
这样,她便可以永远地,待在他的身边,待在他一抬手,便可触及的地方。
然而,每当这个念头生出,他又会立刻,被更深、更沉的自责与愧疚所淹没。
他怎么能……如此自私?
他希望她好。
希望她能真正地,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一看这三界的云,这九天的风;用自己的双脚,去丈量这片他誓死守护的、广阔的天地。
而不是永远地,被禁锢在这方小小的玉盆之中,被禁锢在他这座冰冷的、名为“守护”的囚笼里。
这种矛盾而又复杂的心情,日复一日地,折磨着他。
他从未对棠月,流露过分毫。
他依旧像以往一样,悉心地照料着她,耐心地教导着她,温柔地陪伴着她。
只是,他抱着那个玉盆的时间,似乎……越来越长了。
他摩挲着那些叶片时,指尖的留恋,也似乎……越来越重了。
而这一切细微的变化,又如何能瞒得过,那个与他灵犀相通的、小小的棠月呢?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他心中,那份期待与惶恐交织的、复杂的情感。
她不理解。
在她那纯粹的世界里,化形,是一件天大的、值得开心的事情。因为化形之后,她就可以拥有双手,去拥抱他;拥有双脚,去追随他。
她就可以像他一样,站在他的身边,而不是只能被他抱在怀里。
为何……他会因此而感到不安呢?
她试图,用自己的方式,去安抚他。
她会在他流露出那种落寞情绪时,努力地,让自己的花苞,散发出更加温暖、更加明亮的光芒,仿佛在告诉他,无论自己变成什么样子,这束只为你而亮的光,永远不会改变。
她甚至会笨拙地,学着他曾经的模样,分出一缕自己最本源的、已经带上了一丝丝神圣气息的草木之灵,去轻轻地、温柔地,包裹住他的神魂,给予他最纯粹的、不含一丝杂质的慰藉。
可她越是如此,沧溟心中的那份矛盾,便愈发的深沉。
他知道,自己已经……陷得太深了。
深到,他已经无法想象,若是有一天,自己的生命中,失去了这抹红色,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那或许……比永恒的孤寂,还要可怕一万倍。
这一日,沧溟照例,抱着玉盆,坐在宝座之下的台阶上。
他的指尖,正缠绕着一缕从棠月叶片上,主动探出来的、如同藤蔓般的灵气光丝。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感受着那光丝之中,传递而来的、全然的依赖与孺慕。
而就在此时,一道金色的传讯符,却骤然划破虚空,悬停在了他的面前。
是天帝的紧急召令。
——神魔之井,魔气再生异动,规模远胜往昔,命他立刻前往凌霄宝殿,共商对策。
沧溟的眉头,瞬间蹙起。
他心中,生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的烦躁与抗拒。
又是这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狗屁倒灶的破事!
他此刻,只想安安静静地,在这里,陪着他的小海棠,哪儿也不想去。
然而,职责,终究是职责。
他缓缓地,松开了那缕灵气光丝,准备起身。
可就在他即将起身的瞬间,那缕光丝,却猛地,缠得更紧了。
一股清晰的、带着几分焦急、几分祈求、又带着几分委屈的意念,涌入了他的识海。
“……别……走……”
沧溟的身体,瞬间僵住。
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看着怀中玉盆里的那株海棠。
只见她所有的叶片,都指向了他,仿佛在用尽全身的力量,试图将他挽留。花苞顶端,那小小的灵识光影,更是急得,在原地不停地打转。
这是千年来,她第一次,对他,提出了“要求”。
沧溟的心,在那一刻,被狠狠地,刺痛了。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那枚金色的传讯符,都开始因为等待而焦躁地闪烁。
最终,他重新坐了回去。
他抬起手,用一种近乎决绝的姿态,凌空一挥。
那枚代表着天帝意志的传讯符,连带着其中那道不容置喙的命令,就在距离他三尺之外的地方,无声无息地,化为了齑粉。
然后,他重新将那缕灵气光丝,缠绕在自己的指尖,用一种无比轻柔的、带着歉意的声音,在自己的识海之中,回应道:
“好。”
“……我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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