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静待君归，花开不败

百年孤寂，是怎样一种光景？

对于镇狱神宫而言，那不过是又一场亘古不变的轮回。白玉殿宇依旧清冷，定光神珠依旧明亮，殿外云海翻涌、星辰明灭，一如千万年来的每一个瞬间。

可对于玉床之上那株小小的赤焰海棠而言，这百年，是她完整的一生。

沧溟离开后的第一年，神宫是寂静的。

这种寂静与以往不同，不再是那种空无一物的死寂，而是一种充满了“等待”的、有回音的寂静。因为他留下了一道神魂印记陪着她。那道与他一模一样的半透明虚影盘膝坐在她的花苞之旁，不会动，不会说话，甚至连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唇角带着一抹沧溟从未对自己展露过的温柔笑意。

棠月知道这不是他，这只是他神魂的一丝倒影，可这便足够了。

每日当第一缕阳光透过定光神珠洒落在她的花瓣上时，她便会缓缓舒展自己所有的叶片，然后将自己最精神、最饱满的一面朝向那道不会动的身影。

她会像往常一样，将一天之中自己所有的所思所想都说与他听。

“今天殿里的灵气好像比昨天要浓郁了一丝丝呢，是你留下的那滴血对不对？”

“我昨天又‘看’了一遍你留给我的那本阵法书，里面那个叫‘三才微尘阵’的好难呀。我试着调动灵气学着它的样子走了好几遍都失败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我不想你了，我在很认真地学习呢。”

那道神魂虚影永远只是微笑着静静地看着她。可棠月却能清晰地从那与沧溟同源的气息之中，感受到一种无声的鼓励与肯定。

与此同时，在距离此地亿万万里之遥的神魔之井，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血腥光景。

暗红色的天空之下，一个身着早已被神血与魔血浸染成暗紫色的银白战甲的身影，正将手中那柄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神戟，从一头山岳般巨大的“寂灭”魔物的头颅之中缓缓抽出。

那魔物哀嚎着轰然倒塌，没有鲜血，没有残肢，它的身体在接触到空气的瞬间便无声无息地化为了最细微的黑色粉尘。这便是“寂滅”魔族最恐怖的地方，它们没有神魂，身体便是由最纯粹的“寂灭”死气所构成，任何被它们触碰到的生灵都会被这股不讲任何道理的死亡之力从存在的根源之上彻底抹去。

沧溟的身后是一片由这种黑色粉尘所堆积而成的广袤沙海。

他已经在这里不眠不休地厮杀了一年。

他麾下的天兵天将早已退守到了百里之外的第二道防线，只有他一人一戟，如同一尊不知疲倦的杀戮神明，独自镇守着那道还在不断向外喷吐着死亡军团的“归墟之眼”。

他的身上早已遍布伤痕，有些伤口深可见骨，甚至连他强横的神体都无法在短时间内愈合，因为伤口之上正附着着一层如同跗骨之蛆般的灰色死气。那是“寂寞”之力侵蚀的痕迹。

可他却仿佛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他那双清冷的眼眸之中没有愤怒，没有悲壮，只有一片比“寂灭”本身还要更加纯粹的绝对冷静。

他不能倒下，他还不能倒下。

因为在九天之上，还有一个小小的、笨拙的家伙在等他回去。

他缓缓闭上双眼，一丝微弱的、几乎要被这漫天杀伐之气所彻底淹没的神念跨越了无尽空间，连接到了那道被他留在了镇狱神宫的本命神魂印记之上。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那个正努力舒展着叶片、对着他的虚影喋喋不休的小家伙。

他“听”到了她那带着几分委屈又带着几分骄傲的“我不想你了”。

他那早已被杀戮与死亡侵蚀得冰冷麻木的嘴角，在无人可见的角落，极其轻微地向上勾了一下。

“……笨蛋。”

一声充满了无尽疲惫与无尽温柔的叹息，消散在了这片血腥的战场之上。

随即，他再一次睁开双眼，那刚刚泛起一丝暖意的眼眸又一次恢复了绝对的冰冷。他提着戟，再一次迎向了那从“归墟之眼”中狂涌而出的无尽死亡浪潮。

……

第十年。

棠月已经不再满足于只是对着那道不会动的神魂虚影说话了。

她已将沧溟留给她的那本厚重如山海的阵法总纲彻底“阅读”了不下百遍。里面的每一个符文、每一个阵图，甚至每一处沧溟自己留下的感悟与批注，都早已被她深深地烙印在了灵识的最深处。

她开始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修炼”。

她不再只是被动地吸收沧溟留下的那滴紫金色精血，她开始尝试着用自己那还很笨拙的灵识去调动那股庞大得足以让任何仙君都为之汗颜的能量！

她在自己的花盆之中，以根茎为阵基，以枝叶为阵旗，以那早已脱胎换骨的经络为阵纹，布下了她生命中的第一个阵法——“聚灵阵”。

那是阵法总纲之中最简单、最基础的一个入门级阵法。可当她成功地将最后一丝神力按照阵图的轨迹运转完成的瞬间！

“嗡——！！！！”

整个镇狱神宫都仿佛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一股无形的、却又强大到了极致的吸力从她小小的花盆之中轰然爆发！大殿之内那原本如同潭死水般的天地灵气，瞬间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的洪水一般，疯狂地向着她汇聚而来！甚至连那颗高悬于穹顶之上的定光神珠，都因为这股强大的吸力而光芒微微黯淡了一瞬！

棠月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舒畅与饱足感瞬间传遍了她的四肢百骸！她那因为缺少了沧溟本体神力滋养而有些停滞不前的成长，在这一刻再一次开始了飞速的增长！

她成功了！

她那小小的灵识光影兴奋得在花苞之上不停地翻着跟头，她骄傲地将自己身上那因为灵气充盈而变得更加璀璨的光芒，毫无保留地展现在那道永远微笑的神魂虚影面前，仿佛在大声地炫耀着。

“看！我学会了！我没有给你丢脸！”

……

第三十年。

神魔之井防线向后又退了三百里，焦黑的粉尘已经快要堆积成一座真正的山脉。那道名为“归墟之眼”的空间裂缝比三十年前又扩大了整整一倍，裂缝之后那更加深邃的黑暗之中，仿佛有更加恐怖的存在即将苏醒。

沧溟依旧如同一尊钉子，死死地钉在防线的最前方。

他身上的神甲已经彻底破碎，露出了下面那早已被灰色死气侵蚀得千疮百孔的神躯。他瘦了很多，原本丰神俊朗的脸颊微微凹陷了下去，让他那本就深刻的五官显得更加如同刀削斧凿一般冷硬。

唯一不变的是他那双眼眸，依旧明亮，依旧锋利。

只是在那锋利的最深处，多了一抹任何魔物都无法理解的眷恋与温柔。

每当他在厮杀的间隙闭上双眼，连接那道神魂印记之时，他便能“看”到，他的那个小小的神宫里，已经不再是那般清冷与死寂了。

那个他放在心尖上的小家伙已经将他留下的那本阵法总纲彻底玩出了花。她不再满足于只是布置那些辅助修炼的阵法，她开始尝试创造“美”。

她用最基础的“幻光阵”，在空旷的大殿里变幻出一片永不凋零的桃花林，那是他曾经在讲述烈云的故事时无意中提起过的风景。

她用“凝水阵”在自己的叶片上凝结出一颗颗晶亮的露珠，然后再用“控风阵”让那些露珠脱离叶片，化作一串串最悦耳的风铃，在殿中盘旋飞舞，奏响无声的乐章。

她甚至还调皮地用“塑形阵”，将一缕从定光神珠上偷来的光凝聚成一只小小的光之蝴蝶，让它飞到那道一动不动的神魂虚影肩头停下，然后她自己便会发出一阵银铃般的无声“笑声”。

整个冰冷的镇狱神宫都仿佛因为她这些小小的创造而变得生动而又温暖了起来。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他留下的神魂印记都仿佛因为这不再孤寂的陪伴，而变得比他离开之时要凝实了那么一丝丝。

“……真好。”

他在心中轻声叹道。

随即，他再一次握紧了手中的神戟，那早已被侵蚀得有些麻木的神躯之中又一次涌起了无穷的战意。

为了守护那片只属于他的温暖，他愿在此化身修罗。

……

第七十年。

棠月已经将整座镇狱神宫都变成了她的游乐场。

她对阵法的理解与掌控早已超越了书本的范畴，她开始将不同的阵法进行融合、拆分、重组，创造出一些连沧溟都从未想象过的奇妙效果。

她将“周天星斗阵”与“幻光阵”融合，于是每当夜幕降临，镇狱神宫那万年不变的穹顶便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比真实、璀璨浩瀚的星空！那是她根据沧溟曾经的描述，完美复刻出的上古洪荒时期的星图，每一颗星辰的运转轨迹，每一道星光的明暗闪烁，都与传说中一模一样。

她会让早已凝实得如同真人一般的灵识光影，坐在那道神魂虚影的身旁，然后伸出小小的手指，一颗一颗地为他指认着。

“……这个是紫微帝星，你说过那是帝王的象征。”

“……那个是北斗七星，你说过它能指引所有迷路之人回家的方向。”

“……那条最亮的是天河，你说过在天河的尽头住着最美的仙子……”

她就像一个最认真的学生，在向自己的老师汇报着学习的成果。

她将“两仪微尘阵”与“凝水阵”融合，于是在殿前的广场之上便多出了一片永远烟波浩渺、水汽氤氲的小小湖泊。湖中没有鱼，却有她用光凝聚成的白色莲花，一朵一朵静静地绽放，圣洁而又美丽。

她将“九曲黄河阵”与“塑形阵”融合，于是在宫殿的角落便多出了一条由细碎光沙组成的蜿蜒小径，曲曲折折通向未知，仿佛象征着她那漫长而又充满了期待的等待。

她用自己的智慧与创造，将这座冰冷的囚笼一点一点地改造成了一个充满了诗情画意与无尽思念的梦幻花园。

而她自身也在这日复一日的创造与修炼之中变得越来越强大。

那滴被沧溟留在神土之中的紫金色精血早已被她彻底吸收炼化，她花苞之上流转的赤色霞光已经浓郁得如同最顶级的神血玛瑙，其上那些天然生成的金色“道纹”也变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玄奥，隐隐之间竟与那道盘膝而坐的神魂虚影之上所散发出的道气息，产生了一丝丝玄之又玄的共鸣！

她的力量早已超越了任何仙品的范畴，甚至连寻常的神品灵根都无法与她相提并论！她的成长速度早已远远超出了沧溟最初的预料，也远远超出了任何生灵所能理解的范畴。

……

第九十九年。

距离百年之期只剩下最后一年。

神魔之井的战局终于迎来了转机。那道名为“归墟之眼”的空间裂缝，在沧溟不计任何代价的疯狂攻击之下，其扩张的势头终于被彻底遏制！裂缝之中那无穷无尽的“寂灭”魔潮也终于出现了一丝后继无力的衰退迹象。

胜利的曙光已然在望！

而镇狱神宫之中，棠月也迎来了她百年等待的最终成果。

这一日她没有再去摆弄那些她早已烂熟于心的阵法，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道神魂虚影的面前。她将自己百年来的所有思念、所有孤寂、所有期待、所有爱恋，都倾注进了自己的灵识之中。

然后，她伸出小小的双手，开始在虚空之中编织。

她编织的是光，是影，是她记忆中那早已刻进了灵魂最深处的模样。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整整一天一夜。

当第一百年的第一缕曙光照进大殿的瞬间，她的面前终于出现了一个完美的、栩栩如生的、与真人一般大小的……“沧溟”。

那个“沧溟”身着素白的常服，身形挺拔如万古青松。他有着与沧溟一模一样的深邃眼眸、高挺鼻梁、菲薄嘴唇，甚至连他偶尔会因为思考而微微蹙起的眉头，都被她完美地复刻了出来。

他就那样静静地立在她的面前，宛如真人。

棠月那小小的灵识光影痴痴地看着这个由她亲手创造出的“他”，眼中充满了无尽的孺慕与哀伤。

她缓缓地飘了过去，伸出自己那由光芒构成的虚幻小手，试探性地想要去触碰一下他的脸颊。

然而……她的手却毫无阻碍地从那张英俊的脸庞之上一穿而过。

终究……是假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空虚与失落瞬间淹没了她。她百年来的等待与孤寂，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她再也忍不住了。

她那小小的灵识光影就那样悬浮在那个虚幻的“沧溟”面前，无声地嚎啕大哭。

而在她身后，那道守护了她百年的真正神魂虚影，看着眼前这一幕，那万年不变的温柔笑意之中，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无比复杂的、混杂着骄傲与无尽心痛的神情。

他知道，他的小家伙长大了。

也知道，他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