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逐渐拉紧的弦终究没能断开。
爸爸找到一个好办法,来解决家庭捉襟见短的开销问题。他平常就喜欢看各种直播,和妈妈也是在某个直播间认识的。
他照着模样画蛇,自己办了个直播间,对着镜头正要打招呼,却中途卡壳,吭哧半天只挤出两个字。
——“你好。”
这个能够骂自己孩子半个小时不带重复的男人,面对外人却无比拘谨。他好像突然想起来,自己也是要脸的。
而时间宝贵的网友们不会为一个平平无奇的中年人停下刷视频的手。
爸爸举起手机镜头,对准角落里的弟弟,刺眼的灯光照得那张小脸无比苍白,僵硬的表情顿时凶狠:“你快点说两句!叫哥哥姐姐!”
弟弟抱着喝水的杯子,脏兮兮的脸蛋小巧可爱,衣袖满是污垢,茫然地看着屏幕上飞起的弹幕。
他意识到什么,满眼恐惧地后退,如同受惊的小动物。
爸爸却对着镜头大声说着什么,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金灿灿的钱币从手机里冒出来,填满整个房间。
手机的镜头凸起,如同黑白的鱼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
住宅周围升起透明的圆形罩子,好似巨大的鱼缸。
金色的游鱼从手机里钻出来,体表的鳞片是金子做的硬币,凸出的大眼窥视着整个房间。
直播带来的巨大收益使这个岌岌可危的家庭能够再次延续下去。
游鱼在房间内来去自如,无神的双眼死死盯着弟弟,时不时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它们说着真可爱,鱼眼发出拍照的咔擦声。弟弟捂住耳朵,跑来跑去,却始终躲不掉身后的巨型金鱼。
他害怕的表情在网上疯狂传播,怯懦的眼神同时唤起怜爱与凌虐。有人指责这是在虐待儿童,有人却觉得小孩子就是这样的,有人单纯地来凑热闹。
无数的声音化作源源不断的流量。爸爸借着这波流量,不断接广告赚钱。有人对满天的广告感到厌烦,抨击他为了赚钱不择手段。
人们觉得他利用自己的孩子大肆敛财,愤怒的网友指责他令人厌恶的行径,呼吁大家不要再给他热度。
面对网上的诸多骂声,爸爸直接晒出弟弟每个月四位数的药费与破败老家的图片。他声泪俱下地说,如果不是被逼无奈,谁又愿意让自己的孩子承受这些。
人是复杂的多面体。
但很多时候,人们往往只能看见其中的一面。故事中经常出现两种人,纯粹的好人和纯粹的坏人,然而现实并非如此。
爸爸的话语触动了网友们的内心,只有极少数人依然对这份看似感天动地的父爱心存怀疑。
镜头前的弟弟眼神渐渐麻木,身后的金鱼越来越大。心底的恐惧化作无尽的风暴,不断摧残着为数不多的理智。
爸爸揽着他的胳膊,仰头正对着镜头,笑容满面地说道:“小成最近特别乖,谢谢大家关心。”
弟弟低着头,没有任何反应。爸爸见状,狠狠拧动他后腰的皮肉,直到他慢慢抬起头,挤出惨淡的笑容。
金鱼的眼里倒映出一大一小扭曲的身影。网络世界的海洋涌出不同的声音,怒斥与怜悯的浪潮冲击着幼小的心灵。
弟弟开始不愿意吃药。
他将大大小小的药片扔进下水道,马桶内的漩涡伴随着虹吸声,一层一层地剥开胶囊的外壳——
红绿包装的胶囊内的是晶莹的糖果。
姐姐不止一次说过:“小成,要吃糖吗?”
然后她递来波光粼粼的彩纸糖,在阳光下拆开彩虹色的糖果纸,晶莹的糖果像钻石闪闪发亮。
弟弟从来没从姐姐的糖果中尝到甜味或苦味,过于美丽的事物似乎并没有值得品味的内核。
弟弟注视着手中褪去伪装的胶囊,忽然意识到他从来没有尝过苦涩的药味。即使他已经把吃药看作是吃饭一样寻常的事。
他拆开新的药盒,往嘴里扔下绿色胶囊。客厅的指针嘀嗒跳动,弟弟的嘴巴里逐渐乏起甜腻的味道。
弟弟疯了似的吞下所有的胶囊,大量刺激味蕾的甜味在数量的堆砌下,化作直冲天灵盖的苦味。
在甜到发苦的这段时间,他终于窥见这荒谬世界的真相。
餐桌之上,四双碗筷整齐地摆开。爸爸、妈妈、姐姐和他依次落座,饭碗内盛放着小山似的米饭,只有一人除外。
——姐姐的碗里堆满红蓝相间的药丸。
她用筷子架起一粒胶囊,放入口中,耐心咀嚼,吃相优雅又斯文。妈妈也是斯文人,一碗米饭有半碗赶进爸爸的碗里,美名其曰减肥。
咀嚼直到嘴巴里没有任何东西,姐姐才开口说话:“小成,身体不舒服吗?怎么不吃饭一直看我?”
弟弟已经分不出是苦是甜。
他望着与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姐姐,想问问她到底吃的什么,生病的人究竟是谁,却怎么都张不了口。
凝重的沉默在空中蔓延,直到妈妈施施然地起身离开餐桌。
游戏中的时间再次被定格,然而那份凝重仿佛具有传染性。姜茵和毕自成谁都没有说话。
毕自成没有沉默很久,开始解释:“那个时候,我真的以为姐姐和爸爸妈妈一起欺骗我,她才是生病的那个人。”
“从表面上来看,是这样的没错。”姜茵沉吟道,“但是到目前为止,这款‘过家家’游戏有很多隐喻,不能只看表面。”
毕自成:“人性是一个巨大的洋葱。当你想要看清它到底是什么时,就注定你最后什么也不会看到。我不应该怀疑姐姐。”
姜茵托着下巴,沉思:“姐姐的药品包装是红蓝色。”
“这两种颜色分别是爸爸妈妈的代表色,大胆猜测——因为她渴望爸爸妈妈的爱,所以在游戏中表现的症状就是以爱意为食。”
“她很爱这个家庭,比这个家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在乎。这种在意甚至会扼制她的本性。”
“姐姐一直都是一个好姐姐,但她没有爱憎,没有自我,没有姓名。爸爸妈妈弟弟都有自己的主意和想法,但是她没有。”
“她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成为你的姐姐。或者说,在这局游戏里,她的人设不够完整。”
姜茵垂下眼帘,将目光投向栩栩如生的沙盘。
毕自成到目前为止,始终没有表露出任何敌意,甚至没有设置游戏失败的惩罚,但姜茵并未因此放松警惕。
他直言道:“这个故事并没有多长,很快就会结束。”
姜茵:“但好像一直没有出现捉迷藏。”
她猜测墙内和墙外的两个游戏之间是有关联的。
捉迷藏和过家家除了同属于儿童游戏外,一定还存在别的联系,而连接两个游戏的纽带,就是毕自成这个蘑菇人。
毕自成直白道:“我讨厌捉迷藏。”
姜茵追问道:“为什么?”
他的伞盖缓缓收缩,声音显得悲伤:“因为这个游戏,我再也没能找到姐姐。”
地图上的金鱼开始游动。它巨大凸起的眼球如同电子监控,将一家四口的一举一动全部录入视网膜,以此为食,以此取乐。
鱼嘴中吐出大量的金币,但这些并不能满足爸爸妈妈的胃口。他们需要更多,妈妈需要更多。
可是网络的世界是呈倍速发展的。弟弟以极快的速度火的一塌涂地,又以更快的速度失去热度与流量,而对于爸爸而言,失去这些意味着失去收入。
资金的短缺问题再次找上这个家庭,爸爸妈妈越发频繁地爆发争吵。他们互相指责、辱骂,而妈妈的阴阳怪气总是能在用最快的速度摧毁爸爸的心灵世界。
两人不可避免地发生肢体碰撞。
如果在生病之前,弟弟也许会上前拉架、劝解,但现在他只是麻木地挪开目光,努力管好自己。
姐姐并不在意两人之间的矛盾。在她看来,打是亲骂是爱,这是正常的感情交流。
她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明白这个道理。
姐姐哼着歌,洗着碗,沥干空碗的水分,将盘子一个个叠好,按照款式排列,依次放入橱柜。
弟弟抱着膝盖,埋下脑袋,耳边是客厅永不停歇的吵闹声,声音发闷:“为什么我的爸爸不能像别人的爸爸一样,对我好一点呢?”
“叔叔对你挺好的呀。”
姐姐在他身边蹲下来,彼此靠着肩膀:“无论家里的条件有多困难,你的医药费都是按时交,最新款的药说用就用。”
“无论你表现如何,他从来没有真的放弃过你。”
“是吗?”弟弟对此表示怀疑,“他前天刚扇了我一巴掌,昨天拿皮带抽了我一顿,我的腰上全是他掐出来的青紫。”
姐姐:“这说明叔叔很重视你呀。他想好好教育你。”
弟弟抱紧双臂,眼中闪过泪光与悲愤:“教育我?骂我是赔钱的废物也是教育的一部分吗?”
姐姐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道:“小成,你要明白,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不会你的父母,而是你自己。”
“就像我的妈妈。她很爱钱,为了奢侈的生活可以付出一切。在她穷困潦倒时,她的爱足够爱她自己;但是当她拥有足够多的钱时,她就愿意分出一点爱给我。”
“你的爸爸也是如此。他只能够在满足自己的需求之后,浅浅地爱你一小会儿。”
“你不能指望他全身心地为你付出,所以多念着他对你的好,不要把他给予你的痛苦放在心上,因为到最后受伤的只会是你。”
“父母对孩子,天生就具备支配权。”
“我们没有反抗的余地,因为他们并不是像我们在意他们那样在乎我们,他们给予的微末就是我们的全部。”
“在这场家庭游戏中,我们是注定的输家。”
调整了一下,更加贴合主题。再强调下,角色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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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儿童医院双子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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