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言一句话也没说,沉默了几秒钟,她就像那天一样,一把抱起了许铮,许铮把双手环在她的脖颈上,把脸埋进了她的肩窝。
满身的血腥味,熏得李晓言作呕想吐,但她此时此刻身心都像塌陷一般,空落落没个着落,怀里的小崽子把她搂的紧紧的,瑟瑟发抖,好像这个人是他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依靠,李晓言从来没有被人这么需要和依靠过,心里好像被人狠狠抽出了一条根,紧紧的埋在了大地上。
医院救护车来了,医生想抱许铮,却拉扯不下来,李晓言抱着许铮一起上了救护车,李晓言爸妈背着背篓回来看情况,看着满身是血的许铮紧紧搂着李晓言,李晓言的脸颊脖颈也沾了许多血,顿时头皮发麻,吓得说不出话来。
救护车走了,许铮妈的尸首也被运走了,这场带血的噩梦笼罩在整个棚户区的上空,和着后半夜的雨水化作漫天血雨,浇出了满地腥臭。
许铮经过检查,没有发现伤口,显然罪犯没有杀他的打算,警察试图让许铮开口,却发现他连一句话也不会说,就放弃了从他这里寻找线索的打算。
不过就在案发的第三天,罪犯倒是自己来警察局自首了,是个瘦小佝偻的老头。他说他是被害人的公公,当年被害人杀了他儿子,他找了将近三年才找到这个女人,事先观察了半个多月,准备好了作案工具,一步到位结果了这个女人。
至于开肠破肚,是因为这个女人临死前还在求他放自己一年,让她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她再去他儿子坟前自杀谢罪。
这个老头一下就气疯了,想着他儿子惨死在这个女人手上,她却在外面跟别人怀上了野种,就下了重手。
至于许铮,到底是他孙子,他下不去手。
他唯一的儿子死了,老伴年前也病死了,他已经生无可恋,拔掉心里面这根刺以后,他把女人的钱翻出来,好吃好喝了两天,就决定来自首了,只盼警察能给他个枪毙,让他能快点离开这个丝毫不值得留恋的世界。
他从兜里掏出一叠钱,递给警察:“这是没花完的,麻烦你们给我孙子,那孩子从小就傻,不知道以后要怎么活,这钱我没敢多花,麻烦你们交给他。”
这老头好像一夜之间也变傻了,许铮那孩子就算拿到钱,恐怕也会扔进火里当纸烧,但他实在无心再管其他人其他事。这世界的甜太少,苦太多,他当了一辈子农民,倾家荡产给儿子娶了个媳妇儿,没想到儿子居然被这个女人杀了,老伴哭瞎了眼,身子彻底垮了,他拿了一辈子锄头,没想过要拿刀,但实在没办法,生活太苦了,太苦了,他不拿刀没办法,他只能这么做。
他希望孙子能有一点甜,但他已经不知道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甜这个东西存在了。
结案以后,许铮被送去了福利院,他这种情况没有人愿意收养。他自己不会吃饭,而且似乎是为了绝食抗议,哪怕福利院的阿姨喂他吃饭,他也绝不张嘴。
最后实在没辙了,阿姨们把他的嘴掰开,硬把汤饭灌下去,才没让他绝食成功。
半个多月过去,棚户区的人虽然还在讨论这件血腥惨案,但也渐渐淡了下来。这个棚户区里有病死的,有烧炭自杀的,有吸毒得艾滋病死的……这里的居民已经见识过许多死法,一半心还是热的,另一半早已麻木。
学校开学后,李晓言又回到了早六晚十一的生活,她让她爸别摆夜摊了,但在利润的诱惑下,她爸哪舍得放弃。白天的生意不好做,还要和别人抢生意,李晓言他们守夜摊只遇到过一回小型斗殴事件,对他们没有什么影响,就逐渐放开了胆子。
李长青:“他们打他们的,关我们什么事,他们也不会和我一个卖水果的纠缠,你顾好自己的成绩,少管这些事。”
李晓言爸二两白酒下肚,把李晓言的又一次劝说堵了回去。
李晓言无奈,只有放弃,心里暗暗祈祷千万别出什么事。
她周末去福利院看过许铮,但她没进门,只在大门口站着,看着那群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
许铮明显融不进去,他一个人坐在一棵大树下发呆,他现在不掏泥巴了,只是发呆,从早上发呆到晚上,李晓言一共去过四次,前三次看许铮穿的还是正常裤子,第四次去的时候他们就给他换成了开裆裤。
李晓言暗暗叹一口气,走了。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进去,或许是不敢进去,她永远忘不了许铮那天浑身是血紧紧搂着她发抖的身子,她比谁都明白这孩子需要她,但她负不起这个责任,也不敢负这个责任。
初二的课程繁重了许多,李晓言一旦决定好好学,就一直捏着鼻子忍着不适天天看那些语文英语,一个月后的月考,她成功把这两科拱上了及格线,心里别提有多得意。
她那个班主任还是时不时拿眼睛斜视她,但李晓言岿然不动,全然当她不存在。这个暑假,李晓言睡了一个多月的大街,做了一个多月的生意,还目睹过一场杀人案,她的心好像一夜之间被催熟了一半,四周这些同学和老师,对她来说,好像只是纷繁世界的一粒尘芥,变得渺小了许多。
眼神也好,话语也好,她都不是那么在意了。
转眼便是第二个月月考,李晓言的语文英语又进步了十几分,数学物理的成绩依旧是将近变态的满分,她还报名参加了省里的物理竞赛,几乎把所有时间都用在了学业上。
她已经一个多月没去看过许铮了,她除了打定主意要学好,同时也打定主意要把许铮从心里面抹去。既然负不起责任,那这种纠结就只能是一种痛苦和折磨。李晓言的思维模式和数学公式一样,直接又干脆,要么好好照顾,要么彻底遗忘,纠结万分的情感模式不适合她。
就这样没日没夜熬到了期末,李晓言临门踩了一脚油,冲进了年级前十,物理竞赛经过初试复试的折磨,也获得了省里的二等奖。班主任对她的态度再次一百八十度转变,天天笑眯眯的,看她的眼神好似看一个金元宝,但李晓言不怎么搭理她,她拿了成绩后径直回家,把成绩单拍到了饭桌上。
李晓言妈欢喜的蹦跶起来:“还是我闺女聪明有本事,我早就知道你只要想学,就一定能学好。”
李晓言爸端着脸点点头:“不错,下次争取进前五。”
没过两天,李晓言和刘家豪的成绩就传遍了整个棚户区,成为了区里最热的新闻。
人人都说,棚户区出了两个金蛋。
刘家豪也考进了李晓言的那个学校,入学考年级第三,期末考年级第二,他比李晓言的成绩还要耀眼,但整个人看上去好像更加乱糟糟了。
一般学生上了初中,男女性别意识越来越强,不管男生女生,都会越来越关注自己的穿着打扮,开始爱美了。但这个“一般”显然要把刘家豪排除在外,他整个人木讷沉静,一双眼深邃的像个山里的古潭,他那头堪比金毛狮王的头发就好像从来没有梳理过一样,鞋子也是脏脏的,指甲缝里经常有淤泥。
他有个妹妹叫刘宁,比他晚出生几个小时,但整个人的行径却和他完全不同。刘宁出门前总是要收拾齐整,头发要弄出几个花样比较一番,从中选择一个最美的,鞋子每天都擦洗的干干净净,书包上也挂了小女生最爱的那些装饰物。
单从五官上来说,这兄妹俩长得还挺像,唯一的不同就是刘家豪是内双眼皮,刘宁是外双眼皮,区别也不大,如果刘家豪好好捯饬捯饬,必然是个小帅哥。
刘宁每天差不多和刘家豪、李晓言同时出门,再和他们顺路一起去学校,在众人的侧目而视和交头接耳中,笑靥如花的和李晓言道别,各回各的教室。刘宁喜欢和李晓言走一道,虽然她打扮打扮也是个小美女,但和李晓言这种一站那儿就像吸铁石一样吸引所有目光的大美人没法比,和李晓言站一起时,她才能感受到被所有人瞩目的感觉。
李晓言和刘宁虽然常常一起走,但一路上两人几乎没什么话说,和刘家豪倒是能说一路。两人能从棚户区争论到学校,从棚户区的某人某事再到学校某个科目老师,刘家豪的思维模式也是条分缕析式的,而且涉猎极广,他似乎什么杂书都看,也总能从这些杂书中提炼出一些有价值的讯息。
期末考试前一天,他和李晓言碰到,说了一些让李晓言震惊的讯息。
“我最近看了一本医学杂志,上面看到一个病例和许铮很像,那本杂志上说这种病叫做自闭症,是一辈子都治不好的,患者的身体指标都正常,但就像住在一个孤独的城堡里,周围的讯息对他们来说是片段性的,很难形成连贯的逻辑。这种病,如果小时候没有好好引导,长大了病情会越来越重,而且这个病的表现形式纷繁复杂,在不同人身上有不同的表现,不同阶段还会有不同的表现,有些还会自残。”
李晓言停下了脚步,低着头沉默不语。
刘家豪扶了扶眼镜,继续说道:“但这些孩子里面,有一小部分是可以治好的,他们会对某个东西,某件事情,某些人有感应,那就是治疗他们的突破口,可以借敏感点尝试着把他们从封闭的城堡里拉出来。我听许铮妈说过,许铮去检查的时候身体指标都很正常,我觉得他应该不是脑子有问题,而是得了自闭症。”
李晓言听着“自闭症”三个字,实在有点接受无能,在她的认知里,人可以闭上嘴巴,闭上眼睛,也可以捏着鼻子,捂住耳朵。
但,人能关闭自己的脑袋和心吗?
李晓言冷笑一声:“他还真是出息大了,能自动关闭内脏器官了。”
刘家豪已经习惯李晓言这种混蛋式的说话方式,没搭理她,继续道:“我觉得小铮的敏感点就是你。”
李晓言转过头看刘家豪,双眼掠过一道利光。
刘家豪:“你来之前,小铮对谁都没反应,但他见到你的第一面,就对你的行为做出了反应,这实在无法用常理来解释。我看的那本杂志上,那个孩子是对拼图有反应,他第一次拿到拼图,就能很快拼出复杂的图形,他父母和医生,就是根据这个对他进行训练的,现在他已经能勉强说话和自理了,还考进了大学。”
听到“考进大学”四个字,李晓言的目光陡然明亮了许多,她有些不敢相信,颤着声问道:“真的?……但,这也只是你的猜想。”
刘家豪:“不错,考上大学是杂志上写的,小铮得的是自闭症这一点的确是我的猜想,所以我也只是把这个讯息分享给你,讯息的正确与否,要经过验证。”
他看着李晓言不自在的表情,已经对李晓言的心思猜出了一些,他伸手在李晓言的肩膀上拍一下,像个老陈持重的大人那般说道:“你不要有压力,你不欠他的,没必要为他负责,你们也不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姐弟,只是见过几面而已,真不用在意。”
刘家豪说完就走了,留下李晓言一个人站在那里脑子发懵,刘家豪说的轻描淡写,但他就像举起一块千斤重石,往李晓言身上砸了下去,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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