款冬瞧着天边泛起鱼肚白,便同那二人告了辞,追着齐明娆的步子一道回宫去了。
房间里一时陷入寂静,何柒蕊心想着款冬都走了,怎么有人还不知道走,只好赶客,她放下茶盏,“程郎君,我知晓你原是好心,只是如此行事到底是不妥的。蕊娘虽沦落风尘,成了这贱籍,幸得主家垂怜,清白才得以保全。”
程不尚的嘴唇动了动,没开口,手中原本拿起的牛乳糕又被他放回盘中他是个受着传统礼教长大的儿郎,听到何柒蕊说自己是个清白之身,难免触动。他喜欢她,也只是喜欢,缺少敬重,还是在意的。可若是,那般,他决不会嫌弃她。
何柒蕊起身,走向一旁的木凳,抱起她珍爱的琵琶,那才是她最亲的——挚友,“怎地,郎君如此神色,蕊娘一瞧,便知心中想的是什么。罢了,便是我自己也全然做不到不在意,贱籍之人,心中仍有着一丝光亮。我虽如此,难道就天生比他人差些什么。我会弹这阮咸琵琶,全京城没有人能比我奏得更好。”她抱着阮,眉目低垂,轻轻地弹起一首小调,曲调本该是轻快的,听起来却含着几分沉重。
听到她这番话,程不尚真想打自己一巴掌,只是自己固然欣喜,却绝不是那番意思,“何娘子,我并非是轻视你,我只是……”
“你只是克制不住你身为一个男子的计较,实在正常,你无法设身处地地去体谅女子——一个如我这般处境的女子的难处,你天然占了天时地利人和。我本就是个小气的,爱计较,自命清高,当自己是这红尘俗世、秦楼楚馆里的莲,说出来怕是招人笑。周敦颐的文章写得真好,‘予独爱莲只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①可我是朵让人亵玩的花,”说完,她自己都愣了半晌,这话是有些重了,可既然已经说出口,她也断然不会再收回。
“不是何娘子,不是的,我并非这个意思,就算是………那般,我也绝对不会因此而轻视你。”程不尚想为自己辩一辩,他能写出锦绣文章,此刻却深感无力,嘴像被用浆糊黏住,再说不出其他。
何柒蕊轻轻地放下阮,面上沉静,抬起头略带哀怨、失望地看向他,“你走吧,过会儿人多了,太不妥。”
“何娘子,我……”
眼见他无动作,她站起身来,一把拉起他,推着他往外走,心里暗自骂着他:你你你,什么乱话要往外蹦,话也说不全乎,不中用。有甚么好说的,并非全然未给他机会,不还是照样说不出来,要张嘴做什么,不如撕了。
好歹是个男人,看着精壮,中看不中用,三两下便叫何柒蕊推出了门。
她将门锁了,再不理会外头的动静,静悄悄地,到底还是走了,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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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膳过后,齐明娆爱用些茶,听人讲些时新的话本故事。
没一会儿功夫话题便转移到了何柒蕊身上,款冬一口点心一口茶,一聊起这些身边事,她是比听话本还要多上几分尽头,“我瞧着他们挺好的,蕊姐姐表面上虽有些讨厌那程郎君,却还是把自己那盒殿下送的上等伤药送给了他,我不过就轻轻踩了一脚,哪用得上那样好的药?真真是……什么天物……”
“暴殄天物。”茵陈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只怕她噎着。
真是新鲜,齐明娆想起最初派何柒蕊去找程不尚行美人计,如今也不知是计谋更甚,欲擒故纵,抑或有人动了真情,只是她想着如此也算个好事,至少不算坏事,“她啊,这叫,关心则乱。”
若是将来的程不尚约莫可堪称为良配,只是如今还差点,稚嫩憨傻少点算计。
“是,关心则乱,关心程郎君,心里有了人,事事担心,这不就是乱了心绪。”款冬摇摇头,想想程不尚那般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觉得不太行,世间男子没有人能配得上公主和蕊娘,再说,男子有什么好,尽是些坏事的。
一想到此,她有些头疼,扶着头躺倒在茵陈怀中。
“怎地又头疼了?叫你平日里少吃些甜食,吃着开心,吃多了定然是不好的,不要像那徐昭仪的妹妹,年纪轻轻便得了消渴症,难受得紧。”齐明娆摇摇头,可不能因这些影响了旁的,“吩咐尚膳司,以后我这少做些甜的点心,炸物也少上些,让何柏仁开个养生健脾的茶方子煮水饮。”
款冬起不来,听着只能苦闷地喊一声“殿下……”。
“我同你们那一道改,可还有异议?”
茵陈同两个小宫女齐齐答道:“没有。”
款冬深吸一口气,心不甘情不愿地憋出一个笑,闭上双眼认命般地说了一句,“自然不敢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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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暑已过,时节已入了伏天,天气闷热,只一点和风沁脾。
昨夜雷声阵阵、暴雨如注,晨起却不见阴霾,只是不同昨日一般闷热。
房门被敲响,一阵风吹起门口檐廊上的铃铛,“蕊娘。”
听到声响,何柒蕊疾步走到门口开了门,“殿下怎地来了?前些日子都没休息好,合该好好歇息一阵的。”
“我夜里做梦,梦见有一女子叫我,我便来了。”她往里一瞧,桌上正摆着棋盘,遂走近坐下。
何柒蕊随她一道坐下,二人对弈,“殿下惯会取笑的,那殿下怎知那女子便是蕊娘了?”
何柒蕊偏爱桃粉一类的纱幔,每个小隔间一层层围住,晚上歇息时才最感觉安稳。
汝窑青瓷莲花瓶里插着最新鲜的荷花,沾着露水,含苞待放,真真喜人。
屋里的熏香不爱寻常花药脂粉,是她自己调配的白桃香,闻起来甜而不腻、清新怡人。
“依稀觉着像,蕊娘,我们认识多久了?”她一手枕腮,一手敲着棋子,在何柒蕊这她向来是散漫惯的。
“算来也有五六年了,殿下那是还只是个小丫头呢,如今是大姑娘了,个头要比我还高上许多,样貌真是像极了……”何柒蕊怕她听了伤心,急忙转换话题,“你这模样,我看了都喜欢。只是我还是好奇,殿下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齐明娆落下一子,“你与程不尚如今是何关系?款冬那日回宫,瞧你的表现像是很在意他,不似作假,可我又听蒲葵姐姐说,你与他似是吵了一架,闹得很不愉快。他怎么惹你了?”
“殿下快人快语,我自当,直言不讳,殿下,我想,我是对他动了心,只是并不多,那日……”何柒蕊将那几日的事情一通都告诉了齐明娆,整个人松快了不少。
齐明娆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道:“蕊娘,这些都不是你的错。”她站起身来,又换了一个姿势坐下,侧身对着何柒蕊。
“朱锦荷。”
三个字一出来,何柒蕊有些愣神,有多少年没有人叫过她这个名字了,既陌生又熟悉。如今这世间,怕是唯有殿下一人记得这么一个罪臣之女的名姓了。
“朱锦荷,你只是你自己而已,没有人能选择自己的出身,选择自己的父母,可谁又能说自己的出身就是最好,即使高贵如公主,亦有自己的难处,我父皇不还是对我如此戒备。我若说一句我苦,旁人只会觉得我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仔细想想,确是如此。”
若是这辈子重生未投身在皇家,她大约不会再想着复仇争权,只想好好活下去足矣。
可命运既然让她站在上辈子可供选择的人生节点,她凭什么不去争?重活一世必然不是为了重蹈覆辙的,那多浪费,多无趣。
何柒蕊不得不承认的是,自己羡慕齐明娆的出身,她是公主,自小锦衣玉食,天底下几乎没人能伤她分毫,至少不会像自己这般四处飘零。
“殿下是公主,至少不用为了最基础的生计烦忧,殿下觉得自己的命运难以掌控,可普通人亦是如此,卖儿鬻女的都有。殿下,我心疼你的难处,可这并不妨碍我觉得你过得好的事实。”
院外的世界辽阔,南边的街市最是热闹,听手底下的人说晨间菜价数那处最便宜,城外的百姓会赶着城门初开时进来,菜都是前天夜里现摘的最是新鲜的。
收成好的时候,百姓乐见其成,可若是大好,菜只能贱卖,若是不好,又没得卖,连生计都成了问题。
有些人就会把儿女卖进有钱人家做下人,更有甚者,卖进秦楼楚馆。
这还只是京城脚下,若是其他地方,更难说了。
前朝几近覆灭之时,碰上连年灾荒,易子而食的不在少数。
脑海中想得越来越远齐明娆有些糊涂,她原是要劝何柒蕊的,怎地说到自己身上来了?“是,我过得好,我本不是要说这些的。蕊娘,你觉得是我保下了你的清白。对吗?”
虽是不明白她怎会如此问,何柒蕊依旧欣然回复,“是,殿下将我从教坊救出,虽是叫人偶尔陪陪客人,却时常叫念儿她们在旁,绝不让人对我动手动脚的,所以蕊娘才一直愿意为殿下做事。”
“可,如何算清白呢?做了坏事才算不清白,做了恶人才是不清白,你堂堂正正做人,自然是清白的。”
棋子摇摆不定,何柒蕊将其握在手中,“可,众人难免非议。”
齐明娆围了三子,一颗一颗将其取出,“蕊娘啊蕊娘,你知道有什么法子能教你更加死心塌地地为我做事吗?”
何柒蕊不明白齐明娆的意思,只摇摇头。
“让人先欺负了你,我再在最关键的时刻将你救下,如此,你就会视我为救命恩人,对我言听计从。”
原本低垂着头,何柒蕊听了这话猛地抬起头来,眼中难掩惊慌,她时常吓唬自己,却从不拿这种事开玩笑,这些是她惧怕的,甚至曾经一度长久地处于这种惊恐之中,终日惶惶不安,难以入眠。
那时候她连睡觉时都要藏一把剪刀在枕下,若不能自保,便用来自戕。
①周敦颐《爱莲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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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Chapter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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