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倾盆的那个雨夜,频闪电光映得寺中佛像惨白着脸。油灯的焰苗死死抓着灯芯,才没有被呼啸着的风带走。
佛像垂下悲悯目光,殿中两人恍若不觉。
“太后娘娘可是思虑清楚了?这可是一条不归路。”
“既然奴家来了,自然是带着娘娘的意思。”
“既如此,老臣便记下了。”
“最近琼郡李氏风光无两,娘娘的意思是,大人看着办。”
……
林雅停笔,叹气道:“那时我在殿外躲着,没料到他们看见了我在电光下的身影。青萍抓住我时已不见另一个人的身影。”
“也就是说,太后——太皇太后代表宣家,和某家达成共识,联手了。”燕黎漪抱臂站着,脸色不好。
“是,”林雅道,“那夜雨声太大,我听不出那是谁的声音。”
萧淳熙问:“可您又怎么会被贼人掳走?”
“贼人?”林雅嗤笑,“那是青萍的自作主张,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我失踪了,还能顺势替皇后削去霞妃和莲妃的势头。”
“确实如她所想,”萧淳熙道,“曲氏、殷氏被连坐,嫡脉全部斩首。可是,青萍也死了。”
林雅惊讶:“哦?”
“太皇太后以没有照顾好公主为由,杖杀了青萍。”
萧淳熙面露难色,青萍死了,林雅不愿出面,殷氏和曲氏没法平反,也没人能作证怀都宣氏和哪家私下联手。
怎么看,这局势都很无力。
萧悯怀给她的时间只有一个月,如果找不到任何能压住宣、王、李中一家的证据,她便没有争夺皇位的资格。
林雅把书信折好,递给萧淳熙,慰声道:“别这么丧气,可以先从李家查起。那人要对李家出手,要么逼得李家不得不和自己一路,要么不得不找别家联手抗衡。”
“好,多谢……姨母。我们就此告辞了。”
林雅笑着应下了她这声“姨母”,目送她们离开。
三人回到西苑天已黑透,长孙雨青依旧盘着发,坐在亭下择菜,纪端在空地上练剑。
他见三人进来,挽手收了剑,哀怨道:“怎么这么晚?我要饿晕了。”
“办事,”燕黎漪洗了手,把手上残留的水甩向他,“饿了还有力气练剑?”
“哇,当然要转移注意,”纪端一个闪身躲过,“长孙都不给我吃点东西垫垫。”
长孙雨青瞪他:“你已经吃了两个干馍,三碗炒米了。”
“不够吃啊——”
“别嚎了,去端菜。”长孙雨青道。
“哦。”
饭毕,纪端洗碗时突然提到:“对了,我们在做饭的时候,那个姓李的送了封信来,说是给你的。”
“给我的?”
燕黎漪拿到信封,面上写着“黎漪亲启”,简江冉的字迹。
信中带来的消息,却是一个巨大噩耗——
原工部尚书王兆在狱中中毒身亡,陛下欲提拔王表继任工部尚书,首辅直言进谏,触怒龙颜,被杖责三十,现昏迷不醒。另,杨府遭刺客,舒月双腿被废,亦未醒。速回。
燕黎漪拿着信件给萧淳熙时脚步发软,手也止不住地发颤。
萧淳熙知晓事况紧急,催促她快回,萧悯怀从东厂拨了两百人给她,不必担心她的安危。
路还是来时路,夜色却比以往浓,它化身夔兽,迫不及待将她拆吞入腹。燕黎漪策马狂奔融入夜色,泪水留在途中,无人察觉。三月、纪端、长孙雨青三人追着她,也只敢远远跟着。
南下时用了八天,回京时只用了六天。她连燕家都没回,直奔杨府。纪端和长孙雨青则是去找客栈歇脚。
杨府的侍卫眼熟燕黎漪,没有拦她,只派人去通报。往杨舒月院子的路她已熟记于心,以往整洁的路上堆满落叶,行走间没有一个下人出现。
杨舒月的父亲杨朔守在院门,身边是杨四公子杨连城。杨朔见到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忍不住泛起泪意。他道:“燕小姐……”
“杨将军,”燕黎漪行了一礼,眉头也紧紧皱着,“舒月她……”
年过半百的杨朔嘴唇翕动,哽咽得说不出话,只能摆摆手,示意杨连城带她进去。
燕黎漪走着,心中愈发隐隐不安,忍不住问:“杨四哥,舒月情况如何?”
走在前面的杨连城脚步飞快,连着呼吸几下才道:“昨日才醒,但……你也清楚她的脾气,断然接受不了现状。她话也不说,呆呆盯着自己的腿。”
他声线颤抖:“今日简小姐来了之后,她才终于哭出声,情绪失控下,口不择言,只好把下人都遣散,我和父亲在院门守着。”
踏进院门,歇斯底里的喊叫几乎冲破屋顶,如杨连城所言,那些话语但凡传出去都是要掉脑袋的。
“什么劳什子无相堂!他就是不想脏了自己手!免得落下个疑心太重的名声!!!”
“什么皇权、什么军权……我杨家!三代从军,保家卫国、军功赫赫!在他眼里……只是助长他疑心的利器。”
“呜凭什么……”
“……阿简,我骑不了马了……”
她的梦想是成为像董真一样的将军,踏遍江山,一把长缨枪,斥退敌军,立下传世战功。
作为将门世家的杨家,或许很早之前已经成为皇帝的眼中钉,分权杨家是帝王的早有预谋。
凉贤帝动不了昌平年末就已镇守边关老大杨卓成,动其他人仅是弹指之间。
武林大比第四的老二杨仁诚,被“拘”在禁军小职,锁在天子脚下。
殿试探花的老三杨玉成,原应授翰林院编修,却被皇上调到虞州任小小知县。
所有人都被名为“帝王的忌惮”的枷锁死死拧住,生死只在一念间。
杨朔不敢再去试探帝王心,兵权尽交,用尽全力把杨连城和杨舒月困在家中,又把武学出色的杨玉成被困在书院,不得在习武。
即便如此,疑心岂是能轻易消去的,只有折断了翅膀,才没有再飞翔的可能。谁都心知肚明,杨舒月的断腿,只是帝王的警告。
可是她不甘心。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燕黎漪垂首站在门外,即使隔着纸窗,杨舒月的愤怒和无助也足以撕裂心扉。她抹了把脸,敲响了门。
“进。”简江冉的声音。
入目遍地狼藉,书籍、瓷器混杂饭菜和水渍,从外堂一直蔓延到床边。靴子踩过,发出刺耳的声响。
燕黎漪和两眼通红的杨舒月对上视线,只一瞬,两人的眼眶都湿了。
杨舒月的情况比她想的要严重,她的双腿,真正意义上的断了,浅色衫裤下空荡荡,剧烈挣扎过后的断处血迹斑斑。
那刺目的红钻进心尖,燕黎漪喉咙发紧,声音颤着:“舒月……”
“……你、不许过来!”
杨舒月紧咬牙,泛红双眼不断溢出泪珠,身体止不住地战栗。燕黎漪愣在原地,不止她,坐在床侧的简江冉也愣住了。
“舒月,”简江冉抚上她背脊,替她顺气,“那是黎漪啊。”
“……我知道,”身上被褥被杨舒月攥得发皱,泪水洇出圈圈印记,“……你出去。”
燕黎漪只以为是她情绪上头失了智,还是退了半步:“舒月……”
杨舒月脸色瞬间狰狞,手边的布枕飞出,重重砸在燕黎漪身上。她嘶哑道:“你怎么能心安理得的!用她的声音喊我名字的……”
布枕里的荞麦壳簌簌地响,燕黎漪没有躲,其实不疼,被砸到的心口却阵阵发酸。
布枕落在地上,和站在狼藉里的燕黎漪一样不堪、无措。
“她”的声音。
燕黎漪低眸,欲落的泪掩在睫毛阴影下。
原来杨舒月知道了。
她不是“燕黎漪”。
她一直以来扮演着“燕小姐”的角色,过于投入的情节,她的双手穿过“燕小姐”的,接住了那些本不属于她的真心。
疼痛愈演愈烈,定睛一看,手心灼烧溃烂。人心是最炙热的东西,不对等永远无法接住。
简江冉沉默,静静抱紧杨舒月。
燕黎漪视线望向她的背影,又落回杨舒月瞳仁里。
看来简江冉也早已发觉,只是没有拆穿。
她问:“你是什么时候猜到的?”
两双含着泪的眼睛黏在一起,藕断丝连般缠绵,可那连着的丝,几乎细不可见。泪水落下又盈满,不肯偏移半分,一双烧着怒火,一双平静如水。
“第一次见面。”
杨舒月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这句话。
第一次见面她已敏锐察觉到挚友的变化,羞怯的脸庞、细腻的声音、柔和的笔锋,在失踪的那一个月后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冷峻的脸庞、平静的声音、强劲有力的笔锋。
哪一点、每一点都在告诉她——她不是“燕黎漪”。
可她和燕黎漪在一起不开心吗?那是性格更高程度契合的欢愉,杨舒月骗不过自己。所以她无法原谅自己,给自己打上了“背叛”的烙印。
这滋味不好受,烙印蔓生出枷锁,细细密密扎破心脏,千疮百孔流出来的全是泪。惩罚自己的戏码在失去双腿后演到尽头,她想,凭什么,她应该和自己一样痛。
“你把她怎么了?”杨舒月哭喊着,“为什么你会在她身体里?”
燕黎漪张口想解释,和符神的交易却不能宣之于口,话语带着荆棘刺入卡在喉间,引泪水涕零。
本就是她替代了燕小姐,妄图接过那份不属于她的真情。是她的错,是她逾矩,是她贪心,是她好了伤疤忘了疼。所以这是她活该。
杨舒月见她沉默,心中的愧疚愈发汹涌,冲击着为数不多的理智,几乎烧穿她的颅顶。
她望着那挚友熟悉的脸,底下灵魂不知是怎的被剥去,受了怎样的苦痛才能让另一个灵魂完完全全占据身体。
“你还我小黎漪!说到底,没有她的身体,你只是一孤魂野鬼!!你没家人吗为什么要抢走她的家人!!!”
“你回你原来的地方去……把她还给我呜啊啊——接手她的人生你的心里是怎么过意得去的!”
“我——讨厌你……”
愤怒让人变成失智的野兽,伤人的话语出口不必思考能否收得回来,无心或有意,都成了扎在心上的利刃。
燕黎漪没有反驳,也无法反驳。她能拿什么反驳呢?在外人眼里,她占了燕小姐的身躯,正如同杨舒月说的一般……无耻。
眼泪盈了一圈又一圈,滑过被风刮破的脸颊,如同虚无的巴掌,火辣辣的疼。
杨舒月本就没吃什么的胃部绞痛着,她力竭靠在简江冉的肩上,断断续续哭喊着。
“你走——我不想再看见你!”
最后一个完好的瓷杯摔在地上碎成一片,白瓷碎片在两人之间撕开一道沟壑,硬生生将两人连着丝的心割断,留下深不见底的黑暗,进一步粉身碎骨。
燕黎漪想说些什么,几番张口,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转身,在哭声中踩着一地狼藉离去。
算了吧。说什么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说得多,是她贼心不死,说得少,是她无力辩驳。
杨连城守在门外没走,杨舒月说的话他全听到了。他看着燕黎漪满脸泪痕出来,心疼道:“燕小姐……舒月她最近心态不好,话也不好听,你不要往心里去……”
两个都是他从小疼爱的妹妹,怎么吵起架来闹这么凶?
燕黎漪说不出话,哽咽地摇摇头,脚步虚浮往外走。经过杨朔,她含着泪行了礼,一言不发离开了杨府。
三月回了燕家通报,再赶来就见燕黎漪蹲在墙角发愣,脸上没有表情,泪却不停歇地在流。
“小姐……”
“先去在杨府周围设下隔绝阵,屏蔽掉皇帝的耳目。”
“是。”
待她回来,燕黎漪才擦了把泪,站起来,问:“我要去无相堂,你要不要跟着?”
“当然,可小姐去无相堂是要做什么?”
“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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