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传来。
长晓推门走进来,见到的就是她泪痕满面、双眼无神的模样。
“怎么回事?”长晓惊得走上前来,毫不犹豫坐在他旁边,将她抱住。“我不在的时候,出什么事了吗?”
文落诗吸溜几下鼻涕,窝在他怀里摇头,哑声道:“我爹娘过一会回来,我要回家去见他们了。”
长晓身形一顿,默了默,道:“也好,有些事情,还是得当面去说开。”
文落诗点头。
“你什么时候走?”长晓说罢,意识到不对,补充,“我多虑了,你家就在楼下几步路的位置,不用着急走。”
文落诗被他逗笑,破涕为笑的感觉很不好受。她紧锁着眉头,又哭又笑,只道:“我怕是要回家待几天,这几天得让你独守空房了。他们在外面有事,这次是临时回来的,过不了几天就又走了,我很快就回来。这几天,你就当我不存在,正好专注你的事情。”
长晓听闻,目光闪烁,忽道:“落儿,你没考虑过,带我去见见你父母吗?”
文落诗从长晓怀里仰起头,满目疑惑:“你见他们做什么?”
话落,她刹那间反应过来长晓的意思。
他想在她的父母面前,将他们的关系过个明路,或者说……求个真正的名份和位置。
文落诗怔了半晌,抿唇低声道:“我和爹娘可能会吵架,情况不可控。我最好还是不告诉他们你的事,以免把你扯进来。”
她没正面回答,只是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
但长晓听懂了。
那一瞬间,他眼神晦暗下去。
“也好,”最终,他像是看开了,望着旁边的窗棂,吹着慢慢渗入的傍晚的风,轻声道,“你踏踏实实去见父母,我不打扰。我等你消息。”
文落诗心中大石头落地,暗自舒了口气:“多谢。”
窗户缝隙中,夜色慢慢扩张,日光逐渐稀疏。忽而,文落诗瞥见两道细微的光,落在远处的街角。
她该走了。
长晓也不多话,没做任何挽留,似乎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接受了“文落诗依旧没有接受他”这个残酷的事实。
文落诗走到楼下,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眼,见他衣袍款款、玉面天姿,长袖垂落在木阶上,宛若一片倾泄而下的墨色瀑布。他微倚栏杆,形姿松弛,甚至带着些慵懒之意,好像文落诗的拒绝并没有对他产生过大的影响。
可望见他那一双毫无波动、静得如同一潭死水的眸子,文落诗知道,他内心必定极痛。
她顿时有些心疼。
“你忙你的,当我不存在……有事随时给我传信。”
她仰头,强颜欢笑,声音和往日中一样清淡,软软糯糯。
可傍晚的光线沉沉,明明只是楼梯上下,夕阳却能将两张相隔的面孔同时染得模糊。
文落诗意识到,抬头这一瞬间,望尽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天生的悬殊,再怎么忽视都没用。
长晓不语,静静看着她,很久后才微微颔首,转身离去,不带任何留恋。流水般墨色的衣袍消失,楼上的房间传来关门声,文落诗安静站了一会,转头出了酒楼。
讲真,她方才想明白长晓意思的那刻,实属被震撼到,心下也着实一空。
可是她不可能答应的。
两人分别之时,就已经隔了无数级长长的台阶。文落诗不会往上走,长晓也不会下来。
*
文落诗在紧闭的家门前来回踱步,给自己打气无数次,接二连三上前做出敲门的动作,终究没敲下去。
她正想再挣扎一会,忽而听见“吱呀”一声。
门开了。
那一瞬间她从头到尾都懵着,甚至不自觉地去幻想话本里那种和家人久别重逢的场景:先是双目对视,愣住,然后渐渐嘴角染开笑容,再大步走上前去,与家人相拥。
但是她静静等了很久,面前依旧只有干冷的夜风流过。
文落诗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或是世界静止了,一动不动在原地等着,期盼着空荡的大门中、朦胧的厚雾里,能走出一个或两个熟悉的身影。
直到沉沉春夜里,不知是旁边哪条河里的鸭子“嘎”了一声,她才恍惚回过神。
文落诗不再犹豫,甚至亲手掐灭了心里最后的希望,然后提起裙摆,跨过了门槛。
有种奇怪的错觉,她竟觉得,那扇自己打不开的门忽而开启,是一种强加于她的施舍,让她心生厌恶。
连周围的走廊房屋,都显得如此陌生。
家里变了很多。
她正想着,脚步未动,忽然听见东边传来噼里啪啦的炒菜声,紧接着,是一阵油烟味。
她静静凑到门口,从门缝里,忍着油烟熏着眼睛,看了里面的那个身影很久。
——直到那个身影意识到身后有人,熄了火,放下炒锅,向外面走来。
文落诗迅速背过身去,好像在躲什么。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急于转身是为什么。
“……落落?”
文落诗没回头,轻巧小声开口:“嗯,娘。”
她心脏跳得太快,以至于接近窒息。
好害怕,害怕马上就要面临一顿劈头盖脸的痛骂,害怕像小时候那样吵到涕泗横流,害怕最后摔门而去。
也害怕,转过头后,遇到一双冷淡至极的眼神,如同那句不咸不淡、毫无情绪的“知道了”。
可是她没等到转头,母亲就绕到她面前,二话不说,把她抱住——抱进那个充满油烟的围裙之中。
文落诗全身僵硬,眼睛都忘了眨。
“我就猜刚刚门口是你,提前给你开了门,可是这么半天都听不到动静,我还以为不是你,开错门了呢。”
见文落诗不说话,母亲略微一怔,瞬间退后,显得甚至毛手毛脚:“瞧我,光顾着看我们家落落了,忘了我身上全是油烟。你别进来啊,自己去屋里歇会,我给你吧最后的菜炒完。”
文落诗还是不说话,似乎是忘了自己还能张嘴这件事。
“怎么傻乎乎的?”母亲帮文落诗把发丝上沾的灰尘掸去,柔和道,“有什么事等会再说,我的菜要糊了。”
文落诗根本没听进去,鬼使神差“嗯”了一声。
母亲见她有反应,一副放心下来的神情,转头回到灶台前。见她不动,还朝她挥挥手,示意她离远点,别靠近。
顿时,伴随着锅盖掀开,一阵剧烈的油烟涌起,直窜房顶。
文落诗远远看到,母亲的围裙上还沾着锅中溅出的菜叶,而她那双眼,也无视着锅炉里涌出的热气,似乎能在一切灼烧和烟熏中负隅顽抗。
为了给她做饭。
好像,所有可怕的预想,都没发生。
那句几乎来自陌生人的“知道了”,似乎只是一场幻梦。
一场她把自身痛苦强加于之上的梦。
苦的不是梦,苦的是她。
现在梦醒了。
文落诗渐渐明白,若是不提“露烟”,不提“道”,不提“写作”,不提一切家中敏感和禁忌的字眼……她也可以,拥有一个美好的家。
如果没有这些,她也可以很幸福的啊。
只是,这种过于平常的幸福,她已经不敢接受了。
踏出厨房的那刻,文落诗才允许眼泪涌出,然后独自去到屋里,缩在角落中,哭了好一阵。
*
回家真是一种奇怪的感受。
文落诗对家的态度很奇怪。她当然不是纯粹地痛很,更不是巴不得与家里断亲、老死不相往来的那种,但她也知道,有些伤口是时间无法磨平的,就算如今谁也不提当年之事,全都把重心放在“回家”二字上,尽享“久别重逢”的喜悦,假装什么争吵和崩塌都没发生过,她也无法彻底平静下来。
她总觉得,心口有种不安在闪烁着。
“落落,”父亲道,“不想这么多,既然回家了就好好吃饭。”
他见文落诗双眼傻愣着不动,也不拿筷子,一副快哭的表情,立即又道:“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什么我和你娘不要你了,全是你自己瞎猜。”
文落诗的父亲最早没回来。母亲做饭的时候,父亲才从外面赶回来。
听到他进门,文落诗迅速摸干眼泪,还临时施了个法,让眼眶处迅速消肿。诚然,这种大材小用的术法她一般不会使用,但她这次不得不掩盖一些哭过的事实。
她下意识以为,伴随着父母走进来的,是千年前那些刺耳戳心的话,是熟悉的横眉立目,是那股熟悉的将要开战的紧迫感。
直到父亲一见她,就把她抱过去,口中像她小时候那样,叫着她“落落乖”。
文落诗眼泪又“唰”一下子流下来,这回彻底憋不住。
刚刚那些强忍、施法、劝告自己不要再哭,全都立即作废。
“我都多大了,你还叫我落落。”她声音沙哑,带着不折不扣的哭腔。
“你长多大,都是我和你娘的乖宝宝。”父亲道。
他们已经千年没有这么说过话了。
春年过半,晚上不至于冷风乱窜,却也时不时乍暖还寒。夜露之中,庭院里的石灯长明,偶尔被冷风浅浅拂过,光影虚弱,暗墨色竹枝轻摆,倏然冷寂之意尽显。
文落诗一边和父母说话,一边看向窗外。
以往的话本里,若是碰上屋外这样的冷清春夜,定要接上一句“而屋中却是其乐融融”,来反衬阖家欢乐。
可是文落诗,一个执笔千年之人,则是最清楚不过——
话本终究只是故事。没有人会像故事中一样美好,而那些固定的、顺水推舟的美好,也不会轻易发生在任何一个人身上。
她一直在努力笑,与父母的交谈算得上顺利。父母问她这些年的事情,她挑挑拣拣答了,语调也甚是诚恳,但这张饭桌之上,终究是有一层冷冷清清的感觉,或许名叫隔阂。
给予伤害的人,很长时间过后可以放下这一段往事和沉痛,但不代表受到伤害的人亦是如此。
父母当然不是要害她,故意对她不好,但是她也清楚,他们大约,永远不会走在一条路上。
想法不一样,信念不一样,所坚持所追求的,都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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