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青溪难载往昔愁(十二)

“前段时间这边动乱了,”父亲沉静道,“不知道哪里起的乱子,大概跟未来的战事有关。”

母亲给文落诗加了个糯米糕,在一旁补充道:“你这次不回来,我还想联系你,问你要不要回来呢。今日不比往日,如今外面经常动不动就出事情,很不安稳。要我说,人人对这个万年战约心知肚明,但是这种紧张积压久了,总会有撑不住的一天。到时候人心惶惶,谁知道还会出什么事情。”

文落诗深深点头,她也明显感到这些年的不对劲。

“所以啊,那个门锁,是最近才换的。”父亲语重心长道,“好几次了,外面不知何处,有一股巨大的魔力波动,大概是从集灵湖那方向传来的。我和你母亲当然外出,不在这里,但感受到门锁颤动,怕出事,就商量着回来了一趟,把门锁给换了。”

“就是这样,这事跟你没任何关系,谁都没想到你正好这时候回来了。落落,你这孩子真是,一天到晚脑子里想太多,从小就这个毛病。”母亲的话语中略带一丝埋怨,但也透着心疼。

“集灵湖?”文落诗捕捉到这个关键词,“大约多久之前?”

“去年年初就开始陆陆续续有动静,今年开年到现在更明显。”父亲斟酌道,“门锁相当于小法器,与我和你娘通感,这个月不知为何,没感觉到动静。”

文落诗沉思。

如果真是她想的那样,那就是去年她和长晓尚在雨华的时候,已经有人来此布局,从选址到真正下手,最后挑了集灵湖这么个地方,步下一处大棋。但那个四不像实在太丑了……啊不是,太难管控了,才会导致魔力波动。后来时常会有人来探查一下,才会引起让门锁感受到。

说实话,文落诗的父母修为都不差,不然此等高级的门锁,别人也没法造出来。

而且她父母没一个人是修熙光的。

所以这些年,文落诗一直很不解,父母的执着是什么。真的是因为风壑所大力主张的那一套,民间炒得沸沸扬扬的那些,还是为了所谓脸面,或者,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原因。

不过,大约是她心软、太善良,今日见到父母,他们没主动提这场陈年旧事,她就顺势选择也字不提。

她有想过,去问问他们为什么只回答一句“知道了”,但是终究没说出口。

万一,这么一说,好不容易营造的温馨氛围就此破灭了呢?

不提了。

但是她不提,不代表父母不提。

他们终究扯到了一个文落诗不喜欢提的话题上。

“我和你娘近些年一直在外面奔波,特别是近一年,基本没着家。”父亲放下茶杯,慢悠悠道,“赚了好多钱。”

文落诗心道完了,该来的还得来。

不料话锋一转,父亲立即又拿起茶杯,道:“但是落落刚回来,咱们不提这事,聊点别的你愿意听的。”

文落诗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是这样。

不知为何,跨越千年,她忽然心里有个奇怪的猜测。

父母到底在想什么?

然而,她的思绪很快就被父母打断,因为他们聊了很多这些年杂七杂八的琐事,全是文落诗爱听的。很明显,父母是捡她喜欢的说,一直“落落”个不停。

文落诗小时候不觉得有什么,长大后,特别是千年没人这么叫过她了,忽然听到这密密麻麻一堆“落落”,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

父母不知她为何笑,但见她笑了,都有种松下口气的感觉,相视一笑。

其实她小时候就想问,她这个名字有很多种叫法,为什么偏偏要叫她“落落”。

起初她以为,是这样顺口。彦月舒允叫她“阿落”,长晓和她熟了唤她“落儿”,似乎都是因为这个字更顺口写。

再有就是,父母从她出生起就叫惯了,别的叫法,比如“诗诗”,叫起来不好听。

再之后,她猜测可能也有“落落大方”之意,是父母的期望。

但是,几乎是近些年,她才想明白一个相当可骇的事——真正的含义,或许是“没落”二字。

世代书香门第又如何,那都是以前的事。终归是小门小户,出了有名无实的底蕴,没什么根基。

家里需要在这一代开始改变。

从文落诗的出生起,她就是一个不被看好的存在。

家里姓文,这几乎是凑巧或是注定,世代都在文辞上有些天赋。即便没有天赋,没修露烟一道,也能靠后天的沉淀得以出众。这是明明是件好事,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却也是一种彻头彻尾的诅咒。

这就导致,在这个风云变幻、民心不稳,又有大祭司带头将修炼之道分高低的时代,她成了那个最不被期待的类型。

没有人希望自己家里有个从出生起就注定居于人下的孩子。

所以,她身上承载了父母对她的反向希望。

他们希望,家中的“诗文”,就此“没落”。

以此名,从此,改命,改道,改运。

不再受困于家中这个姓氏,不再被束缚于世代的诅咒。

去试试别的事业,去做被世道偏爱的事,去走被众生青睐的道。

但是很不幸,文落诗走上了她最不被看好的那条道路,甚至,比往昔世世代代的祖先前辈们都要出色。

她能因过于出色被人在青溪里栽赃陷害,对方要利用整座城的误解才能碾压她的才华。

她能只身一人外出,考到重霄城去,还能在高手如云、世家云集的情况下,在同窗同门都家藏万卷书的巨大差距小,靠一个人日日夜夜跑去对外开放的藏书阁,把所有人甩在后面。

她能挤进整个魔界排名第一的欲晓书局,能在众人趋之若鹜的投稿季存活下来,还能慢慢挤占出一席之地、混出名堂,如今更是蒸蒸日上,第二本都在筹备了。

最重要的是,她在这个能把人打压致死的世道中,单枪匹马靠着自己,苟活了千年,还活得挺不错。

这或许就是父母如今闭嘴的原因。

他们知道,改不了了。再怎么努力去阻拦,就算撕破脸,也改不了了。

这就是文落诗天生想做的。

她就是喜欢。

喜欢,她就能去做,就能做得比一般人都要好。

无可阻挡。

这就是文落诗。

她叫什么名字都不重要,任何事情,挡不住她心中所想、所念、所爱。

*

晚上文落诗钻进了久违的小被窝。

母亲不知道何时给她出好了铺,父亲不知道何时进来过,给她床头摆好了茶壶茶杯——文落诗一醒来就要喝水。

漂泊在外多年,她没体会过“家”的感觉,也就是近几年情况好转,她又遇到了长晓,两人有过住在一起的时候,才渐渐找回了一种安稳感。

但是文落诗总觉得,和长晓在一起的时候,那种“家”的感觉,和现在这种“家”的感觉,不太一样。

可能是终究还在旅途之上,没有真正安定下来。

不过,文落诗把被子抱成一团,辗转反侧很久。

睡眠让她和父母短暂分开,她脑子里涌入了一个莫名而来的话题。

长晓。

她没把长晓的事和父母说,集灵湖的四不像她没提,更没说是自己杀的。她下意识想,不要让父母知道长晓的事情。

也不是瞒他们,而是她清楚之后会和长晓彻底分开,两不相干,那么最好别留下什么抹不掉的痕迹。

悄无声息闯入生命,最后慢步缓缓离去。

别太惊艳,也别太繁盛至多余。

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没必要和父母说。

有时候她也在想,她好狠的心啊,不小心和他这样的人扯上关系,竟然还妄想着全身而退,最重要的是,根本不顾他怎么想,是否能走出来。

想不通了。越想越头晕,晕到她翻身太久,母亲起夜时听到动静,以为她太长时间没回家,不适应才睡不着的,进来陪她坐了会。

“怎么愁云惨淡的?”母亲帮她顺顺身后乱成一团的头发,温和道,“你这副样子,倒是跟小时候一个人钻牛角尖的时候不一样。以前你眼神很清澈,再怎么皱眉头,都能看出来你在想事。现如今,你虽然依旧眉头紧锁,但眼神深了不少。”

文落诗被母亲说的一懵,下意识道:“娘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这副样子,倒像是在想人。”

文落诗只觉体内忽然有什么东西收紧,可她表面要装作镇定,假装不曾被戳中心事。

“简单来说,就是少女怀春。”母亲盯着文落诗的眼睛,乐呵呵打趣道,“年龄倒是差不多了,但你不应该啊,你还能有朝思暮想至也不能寐的人?你从小看谁不都觉得是眼前花,巴不得全掐了扔到路边去吗?”

文落诗本在掩盖空掉的心跳,忽然被母亲这么一说,忍不住笑出声来:“娘说得对。我一点都没变,还是坚定要一个人过一辈子的。”

母亲拍了拍文落诗的背,把女儿拉进怀里,然后轻轻道:“你怎么想都行。而且,真要哪天过不下去了,回家找爹娘住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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