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经停了,亚利娜回到宫殿,没有换下湿漉漉的衣服,而是先给银甲擦干身体,梳理毛发。
等他离开马厩走向白塔,天色已经完全变黑了。
刚才的异象惊动了贝安城,却也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
不少巡逻士兵被临时调到城墙上守卫,宫殿间的空地上反而更加安静。
当他绕过花园时,微风中忽然传来一道轻灵又熟悉的声音,瞬间牵动他的心跳。
“亚利娜。”
尽管两年已经过去,可当那身影接近自己时,他还是莫名胆怯。
这些日子以来,除了祭祀时的遥遥相见,以及她在众人簇拥下的偶遇,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更谈不上说话了。
而现在,她独自一人缓缓走到他的面前,离他只有一臂的距离。
霎时间,雨后的星夜更亮,晚风更清。
“亚利娜,你不是身体不好吗,为什么还要淋雨?”塔兰蒂尔说。
她长高了,愈发亭亭玉立,然而站在他面前,却较往日更显娇小。
她的稚气渐消,取而代之的是日渐增长的领袖气质与骄傲。
但面对着他,她的锐气柔和了不少。
亚利娜怔怔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小声说:“我见森林着火,便去看了。”
“你傻了,你又灭不了火,去看了也没用,淋了雨还得自己难受。”她看了看他的湿发和湿衣裳,“你这会儿肯定是病了,嗓音都变了。”
其实他不是病了,而是度过了变声期。
亚利娜低下头没有说话。
“你要赶紧回去洗澡换衣服,我陪你走吧。”
她说着想拉上他的手,可他退开了。
“不用了,这么晚你还跑来跑去,会被你哥哥骂的。”他不得不开口。
“我才不管他,他巴不得我无时无刻都呆在房间里织布!”她硬是拉住了他的手,然后就发现自己要完全仰起头才能对上他的眼睛。
“我父亲还说我长得高,我看你才长得高呢,你都比我高出大半个头了。”见他没有吭声,她又说:“亚利娜,我们好久没有好好说话了,你要跟我生疏了吗?”
亚利娜听她这么说,手不由自主地收紧,反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呀,你的手也好大!”
她的话让他愣了愣,连忙松手,但她没有让他躲开。
“我没有取笑你。”她笑得温和,拉着他大步走上阶梯。
月色在大理石阶上泻下了流瀑般的银辉,也在塔兰蒂尔的白衣上洒上了银光。
落在亚利娜的眼中,塔兰蒂尔才是光的来源。
“我来过白塔找你,可每次老师都说你上山呼吸新鲜空气去了。你现在还很不舒服吗?什么时候才能治好?”她幽幽地说。
“我不知道,看老师怎么说吧。”
恐怕他那所谓的病愈之日,就是他离开贝安城之时。
亚利娜想着,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不要担心,老师医术很高超,我相信他会治好你的。”塔兰蒂尔戏谑,“我看你长得够结实,不会病倒的!”
亚利娜微微红了脸,轻轻应了一声。
“等你病好了,你就可以继续受训了。到时不用导师教你,我亲自来教你,好不好?”
“好。”
这是一句谎话,他知道他不可能让她亲自教他了。
长长的阶梯眨眼间就将他们引到白塔下,亚利娜挣脱了她的手。
“已经到了,你回去休息吧。”
“我陪你进去。”
“不用,我要赶紧去洗澡了,你进屋我也陪不了你说话,而且现在也挺晚了。”他说完,又违心地说,“等我身体好点了,我就找你教我武艺。”
“说好了!”
“说好了。”
看着塔兰蒂尔离开的背影,亚利娜的心很不好受。
他不是一个喜欢说谎的人,更不善于编谎话。
可为了在贝安城安身下来,为了离塔兰蒂尔近一些,他撒了谎,撒了无数次谎。
他最不愿欺骗她,可他欺骗得最深的人,却偏偏是她。
一想到谎言破裂,她就会受到伤害,他的心有如刀割。
这些谎言是他编造的,她的痛苦是他造成的,他不应该逃避。
他下定决心,在他离开之前,他要亲自告诉她真相,接受她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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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图斯得知铁色石头的来历时,异常兴奋,立即将它投入到引向石的实验中。
埃喀尔也没有食言,在森林失火的翌日,他就派出士兵将那块待在土坑外最大最沉的石头搬了回来。
在伊图斯的监督下,石头被分割成小块,以便他研究。
关于亚利娜的身份,埃喀尔并没有想法子去验证。
贝安城接到了来自拜多城的求助,请求他们出兵击退入侵者。身为贝安城的王子,埃喀尔正忙于跟国王及其他贵族商议出兵一事。
而亚利娜的武艺训练也迎来了终点。
他与猎人格斗时,识破了猎人的佯攻,假装上当,待对方变招时顺势而为却瞬间反制,再推进一刺,刺中了猎人的肩膀,致使鲜血直流。
猎人退开一步,捂住了伤口,而亚利娜比他更急,立即扔下剑,拿出随身准备的蓍草想给他敷药。
然而,当他扶住猎人时,猎人的模样和身形迅速发生了变化,在他的面前竟活活变成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
而且她不再失明,一双栗色的眸子亮得像剑光。
“亚利娜,你的武艺学成了,”她看着震惊中的他,微笑着说,“你不用惊讶,我是狄雅娜的侍女,女神将我变成了失去双目的猎人,让我授予你武艺。若你能在我没有让步的情况下刺伤我,我便能恢复原有的样貌。”
亚利娜呆立着,睁大双眼看着她,仍旧说不出话来。
女神的侍女没有给他时间适应,而是将她一直随身带着的五支羽箭递上:“这些箭注入了神力,能刺穿伊索戈的身体,但机会只有一次,你悉数拿去,不必再回这山上。伊索戈很快会袭城,你需要这些武器。”
亚利娜木木地接过羽箭,心中仍有许多疑问。
“你的伤……”
看到两年来每天教自己武艺的猎人突然变成了女人,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也不知道该不该帮她敷药。
“这只是小伤,你不必惦记,你现在面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保卫贝安。你且回去,再也不要到这里来。”她严肃地说。
亚利娜不敢违抗,只好留下蓍草,跟她辞别。
“德里娜的儿子亚利娜,”在他临走前,她给了他最后的警言,“你的父亲名叫淮克斯,是一个普通的强盗,但你的身上流着他的血,你应当记住他的名字,记住你血脉的来源。
“你的母亲没有告诉你,是因为她希望你抛却过去的一切,不要回到出生的地方。可是,你之所以要离开那里,为的是存活,是磨砺,是反击,而非逃避。离开盖兰海,正是为了返回。
“返回你的故乡,迎接你的命运,打破诅咒,洗清罪孽。亚利娜,神一直在看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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铭记着这番话,感受着内心的波澜起伏,亚利娜不露声色,回到了白塔。
从伊图斯口中得知贝安已决定出兵援助拜多,由埃喀尔带兵出城,亚利娜摸着那五支注有神力的利箭,心中隐忧不断。
他似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脚,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塔兰蒂尔的武艺训练场。
如今她的训练场上,又多了许多新加入的女孩。
自从两年前贝安城抗击伊索戈取得胜利,塔兰蒂尔带领的女子队伍又在比武场上与拜多王子提赫打成平手,女子习武得到了越来越多的认可。
亚利娜移着步子,一边看她们训练,一边寻找塔兰蒂尔的身影。
当弗妮丝用生疑的目光盯着他时,不知为何,他已没有了往日那种心虚和害怕,只是从容不迫地离开她的视线,继续向前走去。
不一会儿,他就找到了他想找的人。
塔兰蒂尔戴着头盔,披着铠甲,手持盾牌和长矛,正与另一个拥有同样装备的女孩对战。
尽管全身覆盖着盔甲,但是在众多女孩中,她最具英气,身姿也最俊,亚利娜一眼就认出了她。
他没有喊她,只是站在一旁看她训练,直到她停下来休息也没有上前。
但塔兰蒂尔发现了他。
“亚利娜,你怎么来了都不喊我?”她摘下头盔,跑了过来。
“我不想阻碍你训练。”他只能这么说,因为他无法告诉她,一见到她,他就被怯意和愧意折磨。
“说什么呢,你难得来一趟,难道我片刻也不肯离开训练场吗?”她说完,开始仔细打量他。
那天晚上她送他到白塔,虽有月色,但毕竟是在夜里,她没能认真地瞧他。而现在,艳阳当空,她正好看看这个两年来几乎不曾与她见面的同伴。
与两年前相比,他的眉骨和鼻梁变得更高,脸上的轮廓更明显,显得他更瘦;但他的眼睛依然很清澈,眼神依然平静温柔,看着又好像跟以前没有什么变化。
亚利娜发现她在打量他,有点不自然。
“你在看什么?”
“我看你气色很好,以为你快康复了,可是你的嗓音还没好转,所以你还是着凉了?”
亚利娜只点了头。
“你为什么专程来这里?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事要找我?”塔兰蒂尔又问。
亚利娜理了理思绪,直奔主题:“我听说埃喀尔要带兵出城。”
塔兰蒂尔也直接回他:“没错,他们正在准备军需,动员士兵。”
“他要带走多少士兵?城里可留有士兵守卫?”
“他只带几百精兵,其余士兵仍留在贝安。”
亚利娜听了,愁色凝重。
塔兰蒂尔问:“你担心他?”
亚利娜摇头:“我担心贝安。”
“担心贝安什么?”
“贝安少了精兵和将领,削弱了防御力,万一这时有敌人入侵,城里的兵力能守得住吗?”
塔兰蒂尔伸手搭着他肩膀:“贝安的城墙可以抵御强大的军队,几百名士兵足矣。况且还有我们的女子军队,你不用担心。”
其实她们只是受训而已,训练程度参差不齐,根本就不是什么军队。
埃喀尔在安排兵力时,绝对不会将她们考虑在内。
亚利娜没有反驳,只反问:“万一来的是伊索戈呢?”
塔兰蒂尔战意更浓:“那我这回必须得亲手杀掉它们!”
“塔兰蒂尔,我们要加强城门的防守。”亚利娜将她从砍杀伊索戈的设想中拉回来。
“这方面,埃喀尔也安排好了,我们不会疏忽的。”
“在他们没有回来前,你们先暂停训练吧。”
“为什么?如果敌人来了,我们可以直接拾起武器迎战。”
“可你们没有准备也缺乏指挥,只能陷入混乱的反击,被打得措手不及。”
塔兰蒂尔没想到他会否定她们的能力,顿时暴怒。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发火,又听到亚利娜说:“你们也要像埃喀尔那样,备好计划。”
这话倒不假,看来他不是无故否定她,而是想提醒她做好准备。
她的怒意被驱散,眉头又展开。
“没错,我们既然是女子军队,当然也要有军队的模样。埃喀尔他们走了,我们就补上他们的岗位,也要负责守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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