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廉离开梧闲楼没多久,忽而一只三花猫跟了上来,轻轻蹭了蹭他的靴子。长廉俯身揉了揉猫的脑袋,再一抬头,前方有个人影立在巷口。
那人自逆光中走来,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待得近了,长廉才看清,是公孙敖。
他站在那里,背挺得笔直,仿佛还停留在某个漫长的等待里。
“阿河,回来了?”
公孙敖的声音很轻。他像是不敢确信,似乎只要稍稍加重一点语气,眼前的人就会如三年前一样消失不见。
长廉站定,静静地看着他,半晌,微微颔首:“嗯,回来了。”
风吹过巷口,三花猫甩了甩尾巴,轻巧地跳进公孙敖怀里。
三年前长廉恶疾突发,公孙敖在等他。长廉却仿佛忘了当年的承诺,一去不归。
终究是三年过后又三年,杨花落尽君无言。
“你……”公孙敖动了动唇,想问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去了哪里。可最终,他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回来就好。”
“嗯,回来看看老师。”长廉轻声说着,回答了他的疑惑。
公孙黯然笑了,那年说的是泰逢带他遍寻名医不治而亡,如今看来是泰逢助他逃离了长安,又是泰逢要他年年回来。
“每年都回来?”公孙敖道。
“嗯,都回来。”长廉又道。
“日后回来,也来看看我。”公孙敖说,“我在这守着。”
“好。”长廉答应道。
公孙敖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长廉的肩膀。
日已西沉,繁星未起,仅仅靠着金乌未尽的微光,长廉忽觉归途艰难。
此处名叫梧闲楼。
天子拨的小院,院中有梧桐,院子极小,月至中天方可见。
传说中有凤栖梧,有才治世。但此中梧桐困于一方小院,无凤栖息;院中人无事可做,闲散之至,岱极便给它起名梧闲楼。他说院中一棵梧桐,楼上一位散人,“吾闲梧也闲”。
白帝听了居然还允许他挂了牌子,甚至正儿八经地记进了人物传里。
岱极来这里,时时有人监视,日落后院子就落锁,岱极每日听着沉重的落锁声不禁有点想笑,即便不锁起来,自己又能去哪里呢?
夏日他向白帝请求去青要山避暑,帝启同意了。在那里十步之内就有一个人是盯梢的,或者在洗碗或者在扫地,却是时时盯着岱极,不让他脱离视线。
岱极却好似没看到这些人一样,自在逍遥。
也是那个夏天,他遇见了长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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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过一次之后,长廉便日日从公孙敖那里翻入梧闲楼。
这里每天傍晚都有人送些必备的东西来,从瓜果蔬菜到煤炭一应俱全,每次还有一壶酒,一本书。
据岱极说是有夫子日日来教他读书写字的,只是自从自己去了青要山夫子便不来了,下次来得等年节过完。得了半个月的闲,岱极也清净。愈发放纵,夜夜喝得大醉,日日睡到日上三竿,爬起来做饭。
某一日起来,发现厨房里有人在忙活,趴在门口一看。长廉卷着袖子,正往锅里下菜,一旁放着一本书,应该是菜谱。
走近一看,锅里的东西看起来实在没什么食欲,黑糊糊的一团;一边桌子上是炒好的鸡蛋,但看着就是吃了会死在茅房的样子。
岱极不想打搅他的兴致,努力撑出一个笑来:“你是在学做菜吗?”
长廉点头:“看你每日随便做两个菜应付一下,我想着做点好吃的。”
岱极暗想还不如自己应付呢。
但他还是很给面子的把菜吃了。
此后再也没敢睡过懒觉,生怕长廉又把自己的菜糟蹋了。
日子就这么慢悠悠地过着。
时常是读读书,或是赌书泼茶,有时候就是抓石子——一种需要反应速度的、常见于乡野之间的游戏,有时候斗蛐蛐,后来蛐蛐被公孙敖发现,他一脸黑线带走了;
还有一次拐来了公孙敖的三花“娘娘”,公孙大爷白天有事,也时常不见他家娘娘,倒也不在意,只是看到娘娘在长廉怀里时,面上很是不悦。
其实他是怕他家娘娘摔着了——尽管他家娘娘自己就能跳上二楼。
总结下来,两个人无非就是吃饭,闲谈以及做一些能气死公孙敖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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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廉其实有歇脚的地方,华清楼的老板娘年年给他准备了客房。但是长廉经常失眠,夜里带着酒就溜进梧闲楼,喝醉了就霸占了岱极的床。岱极就默默打个地铺。
真是神奇,长廉在这里睡得莫名要更好一点。
其实长廉酒品不错,喝醉了也不骂人不吹牛,就睡觉。
岱极睡眠很浅,加上长廉每次喝醉了都要他收拾一下,常常睡得很晚。
他在旁边收拾的时候,常常碰到长廉做噩梦,梦里含糊不清地说着话,而后惊醒,继续入眠。
岱极已经习惯了,他很少去问长廉做了什么梦,多数时候都是装作看不见。
只是今天,长廉醒来后就一直坐着,见岱极不睡,才开口问道:“我睡了多久?”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这么短。”长廉自顾自地说。
“又做噩梦了么?”岱极问道。
长廉点头:“嗯。”
“继续睡还是起来?”岱极又问。
“能开窗么?”
“可以。”岱极站在窗边,已经帮他把窗户打开了,深秋初冬的晚风冷得惊人,但窗外的景色还算不错。
明月皎洁,高悬夜空,夜空是深沉的靛蓝色,远处的山只有漆黑的剪影。
长廉径直走向窗边,坐下,岱极怕他着了风寒,赶紧给他披上衣服。
“不睡了么?”岱极坐在他对面。
屋子里已经收拾好了,长廉定定望着外面的明月,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坐一会儿,你先睡。”长廉道。
“我睡着了打呼噜,我先睡着的话你就别睡了。”岱极笑着,露出两颗虎牙。
长廉转过来,眼神有些忧郁,再次确认:“我们认识的,对么?”
“忘记了的话,重新认识一下就好了,至少你知道我不会害你,这样就够了。”岱极说。
“你就这么坐着?”长廉说。
岱极挠挠头:“那要吃点什么么?现在夜市还有,再不济可以去华清楼找点吃的,不过我可出不去。”
长廉抬眸:“出不去?”
“云中俘虏,还是个半神,白帝疯了才许我出去。”岱极道。
“那这里有禁制符么?”长廉道。
所谓禁制符,是高阶符师制作的,能够用于压制一块区域内的半神术法,在这个领域里,人神平等。
但如果领域内的半神术法高于符师,这个禁制符就会失效,这里将成为高阶术法师的战场。因此制作禁制符的符师多为高阶,低阶做出来基本没什么用处。
“有。”岱极道,“不过没人教我术法,与术格未开没什么两样,那东西就是做做样子。”
长廉点点头,不再说话,只是将目光落在外面,黑色的山和皎洁的明月,除此之外并无他物。
岱极最近在偷摸学习入梦的术法,只希望有朝一日能进入长廉梦中。
就去一次,远远看着就好。
岱极如此想着,他只是想知道长廉梦里究竟有什么而已。他没有认出自己,究竟是因为自己压根不重要,不值得被他记住,还是因为他丢失了某些记忆。
岱极希望是后者。
那年长廉在课堂上,分明那么温柔地看着他。是他唤醒了自己,岱极始终如此认为。
他在给长廉的酒水里下了助眠的药。长廉倚着窗,几次要睡过去却又猛地醒过来,似乎是不愿意入睡,仿佛认准了自己一定会做噩梦。
岱极就在旁边陪着他,直到长廉眼皮再也抬不起来,岱极才将人打横抱起来放上床。他贴心地给长廉掖好被角,就这么侧躺在一边看着他。
看他长而密集又根根分明的睫毛,看他眉头慢慢舒展。
在这样安静的夜里,他数着他呼吸的节拍入眠,如果没有外面落下的那只机关神鸢。
榻月的机关神鸢总是在夜里落下,尽管这样的神鸢和麻雀一般大,但还是选择了最大限度上隐藏行踪的办法。
他轻轻拨动着神鸢脚上的甲子锁,直到“咔哒”一声响起,然后打开机关腹,取出了里面的字条。
“梦魇术,取一丝神识,置于鼻息壶之中,以云山香炉燃香十钱,香尽之前必须离开梦境。梦魇者进入梦境后,在梦境里面的所有行为将对梦境主人留下印象,任何一方不幸殒命都将对现实产生不可逆的伤害。切记,梦魇者皆为过客,切勿介入梦境。”
是熟悉的娟秀的字体,是榻月的笔触。
岱极刚看完,就听到长廉一声轻哼,眉头紧皱。
又是噩梦。
今日之后,还得学点助眠的曲子,岱极如此想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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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吾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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