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纨绔

西沙是郁家骠骑营的地盘,打皇祖开国以来,跟随他平定天下的四大将军便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主动或被动请缨去了大楚的四个边境镇守,分别为主骑兵的西沙骠骑、善船舶水利的南海徐家军、东方精通布阵常以少胜多的罗家白袍军,以及数九寒天中的常家突骑营。

其中要数那西沙的郁家和北域的常家功劳最大,但最后却落得了最为苦寒的封地,想来不过“忌惮”二字。

元帅随军可打天下,这元帅能一直随谁的军?可是这天下谁又能保证一直是谁的呢?

想来四位将军也便心知肚明,于是各自在封地里安稳度了几十年日,表面上是除却战乱与京城井水不犯河水,可是真正心里怎么想的,估计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那九五之尊的天王老子更是时刻忧心着这几人谁心怀叵测,坐在龙椅上看着庄重严明,实则提心吊胆。

就让那四位相互牵制是最好的选择,然而一切的变故都发生在了半年前。

如郁孤所说,郁骋能递辞呈主动去镇守西沙这艰苦之地,这么多年身体康健壮硕,怎么就能在某一月突然身患重病查不出根源?

若是寻常症状也就罢了,偏生的这病还愈演愈烈,眼看着形势严峻,一月不到就只能卧病不起,帅府倾尽所有关系去找境内的大夫,得出来的结果都是“不可查证”。

原本三月前郁孤便想赶赴京城,但大抵是老将军知道自己这病扛不住,又或者考虑到别的谋划,所以拦住了郁孤,甚至死之前最后的遗言还是告诉亲生女儿,万万不可查下去。

然而从小长在边境,在西沙同胡人们玩耍长大的少女,总是自由的,更何况军营中讲究一个“义”字,大楚的国训讲究一个“孝”字,七八岁上马,十五岁征战沙场的少年将军,明知父亲病的不明不白,她怎能咽得下这口气!

于是一个疏星淡月,断云微度的夜晚,郁孤率了十几人连夜奔波,几乎是毫不停歇的赶到了京城。

也幸好她没有太大动静,让皇上能把郁骋暴毙的消息按下去,不然若是捅在早朝上,文武百官非得面面相觑再争个你死我活来。

毕竟谁都知道,这京城里,基本上人人站队,各有所谋。到时候就不是为了老将军的死因,而是想方设法的拖其他人下水以抬高自己了。

于是皇上干脆全面封锁消息,只委派了大理寺少卿这闲职去处理,正好可以默不作声观察宋家这后辈是什么心性,是否可为自己所用。

这案子若是断好了,那是经世致用的贤才,当拉拢为守江山社稷。若是没断好,那便证明是个小用的主,挂个头衔以后说不定可以当个鱼饵,或牺牲了或钓大鱼。

是不是贤才,宋清梦不敢妄自认为,但是他是将才,因此临行前他对皇上说要不孚众望,排忧解难,其实就是在安皇上的心,并且告诉他自己明白他的别有用心。

褚星河彼时吹了一天的风沙,向西马不停蹄了五六个时辰,那细皮嫩肉从小没经过什么风吹雨打的九皇子殿下,在看到一座城时当即喊停,说什么也不走了。

“前面是什么城?可繁华易歇脚?”

“殿下,前面是壑市,因流沙而诞生的城池,不如一个时辰后的平西城好休息,不然我们再走走?”郁孤抿起嘴,若有所思道。

“不走了不走了,我的马都累得撂蹶子了,镇守西沙真是难为老将军了,”褚星河那扇子带了半日,便毫无风雅的随手丢给了檐花,到了夜晚更是说什么都走不动了,抱怨着天又晒地又干,仿佛这壑市是他梦中故乡。

宋清梦想说什么,抬眼望去今宵月儿明,天地蔓延在黄沙之间,仿佛南柯一梦中。正在身处天地间不知去向时,忽地一只手搭在自己的斗笠上,向下拽了拽。

“少将军,这壑市可是《山海经》中‘四海之内,流沙之中’那一国?”

宋清梦看向褚星河,后者则仿佛没知觉一般,唯有嘴角浅浅勾起的一抹笑意和指尖轻轻的摩搓,证明他刚才不安分的手留下过。

“正是,”郁孤点头,见宋清梦也不反对在这里歇脚,自己也不方便多说什么,便带头下马进了城。

“殿下殊不知,我父收壑市之后,确实发现了许多远古时期的遗留痕迹,虽然后来西沙三十六部撤离之前掳走了许多珍贵的遗迹,但绝大多数最终还是被上交国库,剩余的一小部分留在了我家,如果你们感兴趣的话,我回去拿给你们权当致谢的伴手礼。”到了自家地盘,郁孤明显变得愉悦了起来,一路上与各色小贩打招呼也不显得那般沉重了。

“多谢,”宋清梦抿唇一笑带过,“不过将军,我倒真有一个与壑市有关的问题。”

“但说无妨。”

“相传这壑市是座千年古城,坐落在沙漠深处,水源之侧,可方才离老远,看见水源却未见古城,如今身在古城却未见水源,这是为何?”

郁孤思忖片刻,犹豫道,“旧时听父亲说,见水源未见古城,是古城的影映在了水中,并将其托了起来,大概不见在城里见不到水源,是因为水本就不在城的附近吧。”

宋清梦点点头,刚要说话,又被她打断了。

“少卿,殿下,此处便是壑市最好的酒楼,我已命人安排好房间,楼下有酒食楼上的上房,早些休息,明日正午重新启程。”

说完,她便抬手示意,立刻满桌的好酒好菜便布了上来,檐花见状连忙去牵马匹,随店小二去了酒楼后身的马厩。

“三位请坐。”

一道深沉的声音传来,听起来有些沙哑,但声如洪钟,想必年轻时在军中服过役,说不定至少还是个佐尉的副官,宋清梦常年习武,自然对这种声音驾轻就熟,连忙抬起头,却被一旁的郁孤惊到了。

“怀叔!”

褚星河也不紧不慢的抬起眼,轻轻扫了眼一身小二身份打扮的男人,低下头夹了一片肉放在宋清梦的碗里。

男人被郁孤叫住,一时间神色竟然有些尴尬,眼神左右斜视生怕被人注意到,宋清梦率先反应过来什么情形,连忙说“先生,您请坐,我去拿副碗筷。”

那男人哪能让宋清梦去拿,听出暗示自己的意味,兀自取了双碗筷,把脖子上围着的汗水襟取下,抓在手里,东张西望地坐了下来。

然而就在他屁股刚挨着板凳时,一直未开口的褚星河竟笑了。

“坏筝将军这小心翼翼的样子,真不适合当郁老将军的线人。”褚星河说的大大方方,然而话音一落,便被掩埋在了人群觥筹交错之中。

坏筝抬头看向他,眯着眼睛仔细瞧了一会儿,认出是谁,起身就要跪,好在宋清梦和郁孤眼疾手快把他拉了下来。

“怀叔,他们这次来是领了圣旨要保密的,不可打草惊蛇。”郁孤说道。

“那便是了,”坏筝点点头,为褚星河的机敏感到惊讶,事实上,就连宋清梦在听到褚星河说出“线人”二字的时候,才恍然大悟。

他看着眼前这人,生的肤白貌美,一身藏蓝骑装偏给他穿出几分文雅之气,举手投足间不失金枝玉叶的身份,眉眼修长,眼尾又总是带着几分慵懒的不经意,与传言纨绔子弟的气质,倒是对得上。

但当他认真的时候,却又是一副心狠手辣的样子,眼尾的不经意尽数褪去,只剩下果决和藏不住的野心勃勃。

这人,就不想瞒着自己什么吗?

“臣年轻时有幸见过九皇子殿下,今日已成翩翩少年,没能第一时间认出,还请赎罪。”坏筝抬手便要行礼,就见褚星河放下筷子,拿起一旁檐花留下的扇子,轻轻搭在老将的手上,却笑着看向宋清梦。

“看我做什么?”宋清梦蹙眉。

“小...少卿觉得我当不当得起这句‘风度翩翩’?”褚星河也不避讳,当着两位闲杂人等的面便调戏起来。

宋清梦给了他一记眼刀,“怀将军是郁老将军以前的部下吗?”

坏筝点点头,“敢问这位小兄弟称呼?”

“大理寺少卿,宋清梦。”

“怪不得、怪不得。”坏筝说,“可是那兵部侍郎宋晨的儿子?”

宋清梦点点头,“正是家父。”

“真是有他年轻时的风姿,代我向你父亲问声好,我们也是老朋友了,这事儿一多啊,也不记得多少年没联系了,还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见到你,你才这么大...”说着,他双手比划了起来。“对了,你现在也成将军了吧,前几日揭榜时看你是武状元......”

坏筝这两句话,不多,但可谓是精准掌握了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一对话精髓,想来郁孤又不在京城久了,消息不灵通,竟然也没及时止损,好在宋清梦是个不计较的人,只是抬手喝了口茶。

“不必了。”宋清梦道,“家父已因病去世,多谢怀将军挂念,不日我烧纸定将您的牵绊说给他听。”

眼见着局面有些尴尬,褚星河也算正式吃完,放下筷子说道,“怀将军,不如讲讲郁老将军离开之前给你留下了什么,以及你当年被贬,现在为什么又出现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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