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重锦

一个女鬼爬了出来。

头皮凹凸不平,发丝稀疏,黑洞洞的眼眶,朝天的鼻孔,咧到耳边的血盆大口,正是流霞无疑。

随着尸身被找到,她的鬼身就长出了手脚,可惜还是没有五官。

估计被凶手扔到湖里去了。

流霞好像惧怕顾九溟,她不敢过来,只拿手虚虚一指,江希月顺着往下看,泥地里藏着一团残破的布帛。

“你在做什么?”顾九溟上前一步。

“我在帮大人查案。”江希月眼里恢复神韵,先前的慌张可疑消失殆尽。

“帮我查案。”顾九溟不解。

“是啊,我看见大人为这女尸的身份发愁,所以我在四处寻找线索,希望能帮到大人。”

“有发现?”

“有的,大人......请您高抬贵脚。”江希月一脸促狭。

顾九溟低下头,他的鞋底踩到了东西,挪开一看,是一块布料。

他折下一段树枝,用树枝将布挑起来,放到阳光下去看。

虽被泥土濡染得脏污不堪,还能勉强认得出,这是一截沉香色宫装袖袍。

尸体身上的宫装也是沉香色的。

所以这截袖袍也是死者身上掉下来的,或许是连着手臂被一起砍下,而第一个发现残尸的小太监由于太过慌张,逃跑时踢了几下,无意间把它掩住了。

大内宫女一般着粉色宫装,稍有地位或品级的宫女或掌事姑姑才配穿沉香色,所以死者原先的身份并不低。

他将袖管在摊在地上,小心用树枝挑开袖口。

宫中不成文的规矩,宫女会将名字绣在袖口处。

前几年皇上放宽了宫女出宫的年限,老人走了,换来新人,主子记不清名字,宫女就暗暗在袖口绣了名字。

至于为什么绣在袖口,因为主子们平时也不拿正眼瞧人,只在奉茶的时候,会留意那些端茶的手,袖口的名字,自然也能被看到了。

这个死去的宫女既然是个有头脸的,原则上无需做这等讨好折辱的功夫。

他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

没想到还真有。

这片残破的袖管折痕处端端正正绣着两个工整的娟秀小字:重锦。

江希月读了出来,随后一颗心再次提了起来,流霞怎么没绣原来的名字。

远处的皇后娘娘耳力惊人,即刻派了宫女来问话,“顾大人,皇后娘娘问您,可是有新的发现。”

顾九溟直起身,“此事确实需要请教皇后娘娘。”

.....

皇后靠坐在凤辇上,手中端着一盏茶,想了半天,拧眉道:“本宫对这个叫重锦的人毫无印象。”

江希月真想上去摇一摇她的肩膀,再问问她,您难道忘了吗,她可是您的故人啊。

若不是当初您派她去傅贵妃那里听探消息,她也不能落得如此下场......

江希月身体猛地一僵,脑中灵光乍现,她记起了流霞描述自己死亡时,凶手的作案顺序。

先是在心口插了一刀让她无力反抗,再用刀把嘴划开,接着割下耳朵鼻子,挖去双眼,砍掉四肢,拔了头发......

这种手法残忍至极,如果只是单纯想杀人,只需一刀毙命。

而凶手用了这种方式,倒不像是杀人,像审判,像惩罚,更像行刑。

她究竟犯了什么错呢?

流霞脸上最清晰的伤口就是那条被凶手从左到右割出的血口,他甚至拔了她的舌头。

这是在惩罚她的——多嘴长舌。

想通了这一点,江希月心跳遽然加速。

凶手一定是认出了她,这是在惩罚她当年告密一事。

至于后来又将她挖眼切鼻砍去四肢,或许是泄愤,或许是掩盖。

凶手不想让人发现行凶的真正目的,只想做成一个残忍的案子,混淆试听。

江希月心口砰砰乱跳,但还有一个疑点解释不通。

这件事已过去十多年,为何凶手等到现在才出手。

难道,这凶手并非潜伏在宫中之人,而是最近才得了进宫的机会,所以他就借机报复......

倏地,一句话打乱了她的思绪。

“回禀皇后娘娘,”宜妃神色忧虑,领着一个小宫女匆匆来到皇后身前,她命令小宫女跪在地上,自己急急说道:

“娘娘,臣妾刚刚得知了一个线索,”她音色颤抖,“仪秋宫里好像藏着一个老宫女,但此人前阵子正好失踪了,您说会不会就是她?”宜妃瞥了一眼远处的尸身,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慌什么,有事慢慢说,”皇后娘娘最看不得那些嫔妃们遇到一点子事就哭哭啼啼的样子。

宜妃忍着后背渐渐发毛的战栗感,继续说道:“据说此人深居简出,一直躲在后殿那个堆满杂物的院子里,臣妾也是今日才听说。”

这个消息让她惊悚万分,她都入宫这么多年了,居然一点都没发现自己宫里还藏着这么一个人,此人到底什么身份,为何偷偷藏在那里,想到多种可能性,她心里充满了猜忌与后怕。

“求娘娘替臣妾做主啊。”宜妃快哭出来了。

顾九溟却不等皇后开口,直接对着地上跪着的那个宫女提问。“是你说仪秋宫里住着一个老宫人,你可知她叫什么名字。”

那个宫女有些发怵,伏在地上身子发着抖,声音细细,“回大人的话,她说自己叫重锦。”

名字对上了,顾九溟暗忖,“把你知道的都详细说来听听。”

“是大人,”小宫女定了定神,回忆道,“仪秋宫最靠北的偏殿里有个后院,那院子常年阴冷潮湿,堆满了杂物,大家都很少过去。”

“那天奴婢到院里找东西,忽然听见屋子里有人说话,奴婢吓了一跳,才知道有人住在里面。”

“她说自己是这宫里的老人了,不喜外人打扰,所以叮嘱奴婢不要说出去。”

宜妃有些生气,“你这宫婢怎么如此糊涂,这样的大事竟不报与本宫知道,若是此人居心叵测,暗中藏匿,目的是要置本宫于死地,你又当如何!”

这番话说得小宫女点头伏地,身子瘫软,越发不敢言了。

皇后娘娘皱起眉头,“好了宜妃,你先等她把话说完。”她神色不悦,低头抿了一口茶,发现茶凉了,她将茶盏在轿橼上重重一磕,脸色越发难看,这个宜妃,话里话外是在阴阳谁呢。

宜妃却浑然不觉皇后的心思,继续追问:“我入宫已有多年,怎会不知这人底细,她之前是服侍哪位娘娘的。”

“这......她说自己的主子早就不在这儿了,但允了她可以一直住下去,而且她积攒的银子也够养老了,所以一直这样生活着。”

现场霎时陷入诡异般的寂静,宜妃福至心灵看向皇后,皇后锁眉问小宫女,“可曾看清她长什么样子。”

宫女道:“她每次都躲在阴影里和我说话,我实在看不清她的样子,但是奴婢记得她的声音。”

皇后眼神一紧,“她的声音怎么了。”

“她的嗓子好像坏了,声音很沙哑很难听,就像......奴婢老家村子里拿着菜铲在豁了口的大锅里干划拉......”

江希月听了深有同感,亏这小宫女想得出这样的形容,就是不知道养尊处优的皇后娘娘是否听得懂。

不管听不听得懂,皇后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

太液池边飘来一阵寒风,皇后打了个冷颤,紧了紧裘皮大氅,靠向凤辇深处,她眼神飘忽,瞥了眼远处那堆白花花的尸块,又心虚地收回目光,再不多言。

顾九溟敏锐的感到,皇后这是认出死者是谁了。

“既然她故意躲起来,为何又出声叫你?”他继续审问小宫女。

“奴婢那日在后院寻找酒坛子来装新酿的桂花酒,她是闻到了酒香,来向我讨酒喝。”

“奴婢见她也是馋酒之人,以为找到知己,每每得了佳酿,就悄悄拿到后院与她一同细品,奴婢那时说了许多家中和宫中的事,她却从来不提自己的事,只是坐在屋里静静听我说。”

“你何时发现她失踪了。”

"前阵子过年宫里事忙,我许久没去寻她,除夕那晚,宫宴后皇上赏了不少酒菜,奴婢分到一小杯松醪。

“奴婢就将酒灌在小瓷瓶里,带到后头给她尝尝。”

“可她却不在那儿了,从此就再也没见着了。"

看来死亡时间是在除夕夜之前,顾九溟思索片刻,“那她失踪后,你可有向其他人提起此事。”

“没有,”小宫女惶恐道,“一来是那人不让奴婢说,再者也无人知道她的行踪,奴婢即使说了别人也不信,二来没过几天仪秋宫就开始闹鬼,奴婢实在太害怕了就把此事给忘了。”

“闹鬼?”顾九溟闻言一愣。

皇后神色不虞,语气冰冷,“这些都是无稽之谈,顾大人不必理会。”

顾九溟睨了江希月一眼,她猝然眉心一跳,又连忙故作镇定。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他眸色沉沉。

亏他在宫门外辗转多时,见她迟迟不来,以为她遇到了刁难。

可她倒好,不仅把他忘了个一干二净,还有心思在这儿抓鬼。

他冷冷扫去一眼,这些账等下再与她算,现在要紧的是,尽快把这个死亡宫女的身份确定下来。

“可有找到兵器,”他转身问向一个协助搜查的侍卫,那人抱拳回禀,“回大人的话,属下已在太液池沿岸搜寻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可疑凶器。”

此时仵作也已验完尸身,他除去身上的义检衣袍,清洗双手后,规矩上前回禀。

其实他并不是仵作,宫里是没有仵作的,此人名叫白至孝,在太医院负责后宫药膳,谋得这个差事前,他在大理寺做过几年案件督查,对尸体的形状和死因颇有一番研究。

今日正在宫中上值,却被临时拉来做这个事情,过来的路上,他不禁暗叹督查司掌握的消息果真全面,连他的老底都一清二楚。

顾九溟明白皇后赖着不肯走,就是怕他在此事上大做文章有失偏颇,索性让白至孝当着皇后娘娘的面直接回禀查验结果。

白至孝老老实实,一五一十将这具女尸的情况和他所推断出的行凶手法和盘托出,在场的人无一不听得脊背发凉,宫女们吓得缩成一团,连皇后也罕见的露出恐惧之色。

“手段怎会如此残忍......这是有多少深仇大恨呀。”有人在窃窃私语。

宜妃脸色惨白,这个宫女竟然死得这么惨,怪不得她会变成了冤魂日日在仪秋宫哭诉。

换成是她,也不可能就此善罢甘休。

她只盼这桩案子能早日昭雪,这样宫里才能消停。

宜妃不由自主看向皇后,才惊觉皇后的脸色比她还白了几分。

皇后的手指紧紧抠在车辕上,指节上的青筋尽数浮现,往事倏然击中心头,当年那场腥风血雨,后宫的惨烈厮杀历历在目。

她已许久不曾忆起往事,近年来后宫风调雨顺,前朝一片祥和,她的皇后之位也做得端正稳固,许多事早已被抛之脑后。

此刻却要被迫想起。

她感到胃里一阵翻涌,不知是不是错觉,周围似乎始终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阴寒地盯着她看。

这种失去掌控的感觉很不好,春寒料峭,湖边凉风幽幽,她额前渗出了冷汗,一刻也不愿留了。

“顾大人,既然皇上委托你处理此事,那本宫就不打扰了,后宫还有一堆事等着本宫去处理......”

顾九溟躬身道:“还请劳烦娘娘将近年来的宫女花名册借臣一用。”

皇后默了半响,脸色明暗难辨,“你自派人来取便是。”

顾九溟即刻吩咐,“疾风,你随娘娘回宫,”他强调,“我要近二十年的记录。”

“是,”疾风拱手退至一边,皇后的脸几不可闻地抽搐了一下。

龚喜尖着嗓子喊:“皇后娘娘起驾回宫。”

小太监们扛起凤辇,众人跪地恭送,江希月跪在地上,眼神却凝在了皇后的凤辇之上。

悠悠远去的凤辇大气巍峨,轿辇顶端装饰着雕刻繁复的百鸟朝凤,领头那一只金色凤凰栩栩如生,它口衔凤铃,展翅欲飞。

可那凤凰再也飞不到天上去了,它的一双爪子,被流霞牢牢地扒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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