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目前的线索,被害人的身份已经基本确定了。
根据白至孝的判断,这个凶手力气很大,初步断定是一位男性,尸体上被砍动的骨节伤口不对等,不排除双手作案的可能性。
根据尸斑和尸体腐烂程度,以及蛆虫的生长速度,结合天气、地理环境等因素综合判断下来,死亡时间大致在两周以上,这与小丫鬟所说的那位老宫人失踪时间相符。
顾九溟下令盘查除夕夜前三天内太液池附近当值的所有禁军名单,以及那几天曾在太液池边经过的所有太监明细。
宫中严令,禁军无诏不得随意进出后宫,因而凶手更可能是本就住在宫里的太监。
只不过那些宦官多数都手无缚鸡之力,符合条件的范围又缩小了。
而当夜值守的禁军要找理由偷偷离开,悄悄潜入太液池附近伺机行凶,处理完尸体再回去上夜,也需要正当的理由。
顾九溟更倾向于相信凶手不在以上任何一列,此人必定是偷偷混入太监或禁军队伍,而且他进宫所怀有的目的,应该不仅仅是杀一个人那么简单。
这个已经死去的叫做重锦的宫人,身上必定藏着什么秘密。
“去寻一口棺木,将尸体收敛起来,暂时放在落英台空置的偏殿里,待我回禀过皇上,再做处置。”
顾九溟吩咐手下。
他今日入宫只带了疾风,知道皇上派他查案后,先去了趟药膳局提调了白至孝,又从皇上的御前侍卫里抽出两人随行。
一个侍卫领命去寻棺木,另外一个侍卫带了最早那批接触过尸身的太监宫女去了后头,等下要统一查问细节。
顾九溟看向江希月,“我要去向皇上复命,你可愿随我同去?”
江希月挤眉弄眼:还没准备好见皇上,可以不去吗?
顾九溟挑起一侧眉峰:你现在知道怕了,那为什么要去惹这些是非呢?
江希月看懂了,没再做声。
宜妃见这两人在她面前眉来眼去,打起了哑语,只好尴尬咳了几声,“顾大人。”
顾九溟即刻转向宜妃,恭敬道:“娘娘可先行回宫,稍后我会派人去那宫女住处查找线索。”
宜妃颔首谢过,却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她看了一眼江希月,感激道:“今日之事多亏了江宫正,不知能否借一步说话?”
顾九溟没有反对,宜妃很自然的就将手搭在了江希月手腕上,带她走了几步,一边亲切道:”没想到江宫正第一次入宫就与本宫结下如此奇缘,下次若再来,别忘了去仪秋宫坐坐啊。”
言罢她们已经走出了好几步,离顾九溟稍远了些,江希月感到手里内被塞进了一样东西。
低头看,是先前拜托宜妃收起来的符箓,她收紧手心,将符箓顺回袖袋。
“江宫正,”宜妃压低嗓音,“事情到了这一步,你看......仪秋宫今晚......”
江希月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宽慰道:“娘娘放心,今晚应该能睡个好觉。”
仪秋宫不会再有事了,但皇后娘娘的永宁宫可就说不准了。
宜妃心中大喜,面色好了不少,她顿住脚步在江西月的手背上轻轻一拍,眼里充满感激,“今日之事真是多亏了你,你都不知道这些日子,本宫是怎么过来的......”
她眼眶泛红,眼尾却带着笑,“江二小姐,你的恩情本宫记下了。”
“对了,过几日宫里要办一场春日宴,若是得空,你得过来,本宫给你备一份大礼。”
江希月受宠若惊,连忙答应下来,宜妃又笑了笑,放开了她的手,优雅地转身离去。
剩下的几个宫人也跟随宜妃踏上小径走出了这园子。
顾九溟请周公公先行回宫将这里的情况与皇上说明,他随后就到。
周公公走后,白至孝也告辞了,疾风还是没有回来。
太液池边只剩下顾九溟和江希月两个人。
“走走。”他提议。
她没有反驳,两人沿着太液池一路向西南方向前行,这是朝着皇上所在的紫宸殿而去,他们经过一片枯竭的荷花池,穿入了密林。
顾九溟突然止住脚步,回身看她,“说说吧。”
“......说什么。”江希月被问得有些慌张。
这一路上他没说话,她也想了无数说辞,但此刻面对他锐利的眼神,心里还是紧张。
“为何没在巳时三刻出来?”他问,“为何去了仪秋宫?”
“你怎么知道太液池边有尸体?”
熟悉的灵魂三连问,他好久没这样对她刨根问底了。
不是说好了不问的么。
她眼尾泛红,眼神嗔怪,粉唇轻咬,一脸委屈模样。
他不觉心里软了几分,她还委屈上了。
是谁在宫门外等了一个多时辰,现在问两句都不行吗。
话虽如此,他的声音还是放柔了些。
听在她耳里,像是耐着性子在哄她。
“宫中不比督查司和大理寺,在那两个衙门里,我能护住你。”
“可宫里有几千双眼睛盯着,说不定哪天哪双眼睛神不知鬼不觉就能把你吃了。”
“所以有些事情,我需要先问个明白,等下到了皇上那里,也好替你事先做个准备。”
这几句话听得江希月心尖震动,后背阵阵酥麻。
他不是怀疑她,也不是在试探她,更没有在责怪她。
他是在保护她。
就像前晚一样,就像那天在大理寺一样,就像最初的最初,他亲自送她回府,把竹影给她时一样。
即使有怀疑,他也一直在默默护着她。
她樱粉的唇瓣慢慢翕动,眼波流转间,有异样的光芒。
一束春日暖阳穿透林间,将他拢在光晕里,他墨发金冠,星目剑眉,是如此的夺目耀眼,犹如神邸般令人信赖。
像被施了咒,她心底涌出真情实意,想把一切和盘托出。
说出她身上背负的苦痛,说出她被鬼纠缠的恐惧,说出她不是真正的高门嫡女......
“其实,我......”
“哑——哑——”
密林里陡然飞来一只黑色大鸦,它扑棱着翅膀,尖利的黑爪挠在树梢上,又倏地腾空掠去,徒留几声苍茫的怪叫,将这密林的幽静生生打破。
树枝摇晃间,新出的嫩芽簌簌落下,漫天飞舞起青色的雪花,落了她满身满头。
她眸光一转,旋即垂下了头。
再抬起时已然换了神色。
“今日我在皇后娘娘宫中遇到了宜妃,她邀我去她宫里坐坐,后来又说太闷了想出去走走,我们走到了太液池边,我发现那里的土有问题。
宜妃以为是哪个太监或宫女在那儿私藏了违禁品,就派人来挖,没想到......挖出了尸体。”
顾九溟眸底的星光黯了下去。
良久,他才问。
“宜妃与你今日是初次见面,怎会如此亲热,还要请你去她宫里闲坐。”
“宜妃娘娘性格温婉,我俩一见如故......”
“据我所知,宜妃不是那种热络的性子,更何况你是初次进宫,不可在宫中停留太久,误了时辰出宫可是要受罚的,她不会不知道这一点。”他盯着她看。
江希月愣了片刻,她不知道这个规矩,表情有些不自然。
“或许娘娘算好了时间,只是没想到我们挖出了尸首,这一来二去的就给耽搁了。”
谎话已经说出口,既然打定了主意骗他,就要骗到底。
她索性昂起头迎着他审视的目光,眸底带着倔强与坚持。
他对她很好,这样一个谪仙般的人,对她这样好。
换了过去,她或许会迷失。
但她尚存一丝理智,她还记得自己是谁。
她只是一缕来自前世的幽魂,仗着原主的身份和这双鬼眼,才能与他这样的人接触,甚至携手互助。
可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好呢。
他在牢里放了她,是因为她将军府嫡女的身份,他在大理寺放走她,是因为她能给案件提供线索。
而她现在是督查司的人,她若有事,他也会污名加身,他当然要帮她遮掩。
若她同前世一样,只是个无权无势,无利用价值的普通人,他还会对她这么好吗?
他们的合作,同她前世做生意是一个道理。
商人嘛,无利不起早,你出多少力,就牟多少利。
他对她所有的好,不过是因为她还有价值。
或许还有那么一丝旁的,但那些都不重要了。
因为她也根本不是他以为的那个人。
差一点,只差一点,她就想岔了。
顾九溟的表情捉摸不透,眸底的幽光变幻莫测。
他知道她在撒谎,她也知道他能看出来。
两人无数次的对望,次次都是一场博弈。
可这一次不一样。
这一次她并不向他求什么。
他有些失望,也有些慌张。
或许是挫败,甚至是委屈。
他已拿出十足的诚意,却怎么都看不到对方的回应。
这是他多年来第一次对一件事情失去了掌控。
他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或者说他究竟要怎么给,她才能对自己说些真话。
而不是次次都骗他,次次都用这种拙劣的谎言。
他的胸口像被塞进一团棉花,堵得不上不下,寒风灌入胸膛,彻骨的冷。
他动了动唇,别开眼去,终是没再说什么,转身继续走路,她沉默片刻亦抬脚跟上。
一路上两人都很安静,湖边水声潺潺,皂靴踩在草地上有轻微的细响,初春的鸟鸣小心翼翼,湖畔花开的不多,偶有一两株惊艳动人。
江希月低头走路,垂着眼帘默默跟着他,他的外袍下摆绘着好看的云纹,一朵连着一朵,天青色绶带轻轻飘荡。
他的腰间挂着一块成色很好的龙纹玉玦,天水碧色的穗子随着他稳健的步子悠悠晃晃,晃得她心里突突乱跳。
她单薄的皂靴沾了草丛里湿漉漉的淤泥,阴寒潮气渗入绢袜,凉意从脚尖袭来,一路升至心间。
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堵在那里。
是疲倦感,或是错觉,脖子和掌心都疼起来了,大概早在撞翻屏风时,掌心的伤口就裂开了。
现在浑身上下都不对劲,刚才反抗他的那股子勇气和倔强也没了。
就这样走了很久很久,同样的路,来时和去时的心情完全不同。
想得太出神,没料到路已到头了,他在前面停下,她又差点撞上去,顾九溟下意识伸出手,手臂僵在半空又缩了回去。
她站稳脚跟,发现已经走到了宫门口。
他说:“我派马车先送你回去。”
她眼帘微张,“我也与此案有关,无需候着吗?”
顾九溟摇摇头,定定看她,“现场的人证物证都齐了,我自会向皇上说明,时辰不早了,我只能送你到此。”
江希月点点头,“那大人快去忙吧。”
顾九溟又看了她一眼,没有再多话,转身走了。
江西月怔怔望了一会儿,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宫墙内,她自嘲一笑。
这样不是很好吗?
这样才是对的。
她也返身走出了宫门。
*
顾九溟转入重华宫的时候,疾风正好赶上,将手里的花名册递上。
“怎么耽误了这么久?”他问。
“那个龚喜在故意拖时间,一开始还糊弄我,人都没给全。”疾风忿道。
“看来这个重锦是皇后的故人。”顾九溟眸色深深,说不定也是皇上的故人。
周公公打开内殿的大门,脸上掐着笑,顾九溟整了整衣冠,走了进去。
正月十四日酉时,宫里传出一则骇人听闻的消息。
一位老宫人将偷偷攒下的财物藏进了太液池东边的假山内,却不小心被一个路过的太监发现,那太监见财起意,不仅夺走财物,还残忍的杀人埋尸。
可叹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宫人的尸体无意间被宜妃发现,督查司顺藤摸瓜,找出了贼人,原来那太监就藏在皇后娘娘宫中。
皇后娘娘为了自证清白,下令搜宫,当下便搜出了赃物,揪出了贼人,那人被当场杖毙。
皇上仁厚,感念老宫人之惨死,追封其为四品宫人,下令三天后以相宜之礼厚葬。
葬礼由皇后亲自主持。
只是当晚,皇后娘娘就发起了高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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