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
湖光山色、风月无边的苏州。
此时正是秋天,傍晚的苏州街头,金黄灿烂的成熟的日光罩着人马来往,更显出画一般的韵致。
画卷深处,慢慢地,走来一匹矫健的黑马。
全黑的马,全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色,就连四个踏在石板地上的坚实的马蹄,都泛着一种沉郁的黑色;黑色的马背上,系着一方黑色的马鞍,马鞍一侧,挂着一个小而轻的黑布包裹。
牵着马的人,当然也穿着一身黑衣,黑衣没有任何的花纹或者装饰,只有黑色的腰带里,斜斜地插着一柄黑色的入鞘长剑。
那人,乌黑的头发下边,却是一张近乎苍白的脸,白得毫无血色,映衬着那两颗目珠子又是那么纯然的黑!
这样的一匹马,这样的一个人。
有人与他擦肩而过,有人好奇地打量他,这个人面无表情,只是走路。只是走路,却好像是给这些长居江南的人们带来了一场雪,
来自关外的雪。
你有没有去过关外?你有没有见过关外的雪?你知不知道关外的雪是什么样子?
有的时候,你感觉到它的力道分明是很轻的,转瞬间,又变为遮天蔽日的灾难!
那是最古老、最无情、最冰冷的那一种“天意”,是上天对万物生灵的最残忍的历练,只有从这种雪里幸存下来的生灵,才能得到真正的“生存”的锤炼。
而阿雪,他又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历练?
即使是阿飞,也不能够全然的了解。只有阿雪自己,才能够体会到那种因雪而死,又以雪而生的感觉,雪是他的仇敌,又是他的亲人、密友、师父。。。
阿雪,阿雪。
阿飞到底是怎么想到要这样来称呼他的呢?也许是巧合、也许是意外,不管如何,这“名字”实在适合,就仿佛他天生就应该叫“阿雪”一样!
那么,那么为什么偏偏西门吹雪的名字里也有这个字?同样的一点血脉,同样的一个字,简直就像是命运开的一个微妙而恶意的玩笑。
也许正是因为这恶意,所以阿雪始终不肯承认这就是他的“名字”,所以直至今日,阿雪仍在坚持着寻找一个真正的名字。
可是还有谁会给他一个真正的名字?一个真正的名字,对他来说,又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阿雪!”
青年忽然听见有人在用这个熟悉的“称呼”喊“他”。
阿雪转过头去,他看见在一个普通的小巷口,一个普通的老者正站在一个普通的面摊旁边,就站在那口煮面的大铁锅的后面。
而那声“阿雪”竟就是出自于这平凡老者之口,好像是一只青蛙开口发出鸟叫声那样怪异而不合时宜。
但老者种满皱纹的脸上带有一种毫不局促、悠然自得的神情。
叫完阿雪的名字,他用带着方言的口音自然地招呼阿雪:
“请吧,请坐。”
竟像是早就认识他一样。
这场景本来很奇怪,然而阿雪当真就走过去,在面摊的长凳上坐了下来。
“你叫我。”
“是的,是我在叫你。”
“你叫我,做什么?”
“我叫你,是因为有人要我把面卖给你。”
听了这话,阿雪的目光移动,看着锅里正翻腾着的雪白的面。
苏州的面,是很好的。细长而规整的面、浇上褐色的汤头,撒上一点小葱,碗里马上生出种极香的味道,一团可爱的白雾在金光里乍然升腾。
阿雪盯着眼前在金光里不断滚动的面。他已很饿。
他虽然很饿,却没有钱。
——因为他没有向高老大要一分钱。
好在高老大虽然没有给他钱,却还是给了他一匹马。
这是一匹难得的好马,不仅健壮,而且忠诚,尽管阿雪不懂得任何照顾马匹的知识,这动物还是尽职职责地带着他来到了他的目的地。
然而它的忠诚、它的卖力,如今却马上就要被换成一碗很便宜的苏州面了。
老者那本来沉着淡然的脸上,也不得不要显露出惊讶的神情:
“一碗面,可值不得一匹马。”
阿雪想了想,毫无征兆地拔出了他的剑,他拔剑的样子,就像是拿出一把剪刀、菜刀那样平常。黑马却被惊动,唏律律地惊叫起来。
老者也在大叫:
“你做什么?!”
阿雪的声音还是同样的平淡:
“分你一条马腿,付账。”
老者不再大叫,而变为吃惊,他当然不得不吃惊:
“就为了这碗面,你要杀这匹马?嗯,这好像。”他看了看这乌黑的骏马,“呃,这好像是一匹很不错的马呀。”
“它值不值一碗面?”
“不仅值一碗,而且值得很多碗。不仅值很多碗面,而且不只是面,还值很多很多其他的东西。”
“那么,我要一碗面。”
这青年的话极直白,直白得怪异。老者的惊讶更甚,看着年轻人认真的样子,那惊讶也只好慢慢地变作哭笑不得。
他慢慢地伸出手去,竟真的收下了马绳,想了想,又告诉阿雪等他明天去市上把马买了之后,就在这里把多余的钱还给他。
阿雪自然没有二话。
转过身来,老人轻轻地摸了摸这重新回归沉默的动物,无奈地摇头,不由得替这动物委屈:
“你家主人倒是。。。”
倒是怎么样,声音已模糊不清,阿雪也早已听不见他说话。
——只因他开始吃面。
他吃得很快、很急,很凶,就连老者见了,都忍不住再劝:
“客官,你慢点吃,不够还有。”
他贴心地补充道:
“无论你要吃多少碗面,我都一定帮你把钱算好。”
阿雪却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回应他,他的所有的精力,都只在吃面上。
他几口嚼断了面,咽下去,又端起碗来喝汤,喝了几口汤,再吸面、喝汤,如此反复。不过一会儿的功夫,碗底便干净如镜,干净得可以看见阿雪的倒影。
阿雪的筷子停下了,他握着碗,盯着自己的倒影,并不说话,也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而只是发呆一般地盯着,仿佛是要从碗底的影子里盯出一朵花来。
老者看他那副认真的表情,也觉得实在有些好笑。他先前以为这是个如何厉害高傲的剑客,如今看上去,却好像只是个实在稚嫩、又实在老实的青年人。
老者心里生出些属于老人的慈爱——他本就只是个很平凡、心很软的老人。
他动作利落地舀出面,又舀了汤,照样把又一整碗面送到这似乎饿急了的年轻人的面前。
这奇怪的客人看了他一眼,接了面,回过头去,续上之前的动作,他仍在不出声地吃面,速度却已慢了一点点。
老者慢慢地坐下来,就坐在他旁边的长凳上看着他吃,很耐心、很慈祥,没有任何催促。
等到阿雪吃完第二碗面,他关切地问:
“你还要不要?”
阿雪看一眼碗,又回过头去看一眼大锅里的面,犹豫着,到底摇摇头。
老者因为他这一瞬犹豫,脸上和蔼笑意越甚。他已完全放下了心里的一点戒备。——我已说过,这本来就只是一个很普通、很良善的老者而已。
老者向阿雪问:
“现在,你是不是该问了?”
“问什么?”
老者愣了一下,道:
“问,问问是谁要我卖你一碗面,为什么要我卖给你呀。”
阿雪道:
“面很好。”
“是很好。”
“我谢谢你,也谢谢他。”
说完这句话,阿雪就站了起来,他站了起来,竟然就这么要走了!
老者又愣了愣,紧接着,也马上站起来。
“你不能走!”
他近乎急切地拉住青年的袖子。他的动作,当然也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头子所做出的一个没有什么力道的动作。
而青年真的被他那双苍老的手拉住,他平淡地问:
“我为什么不能走?”
“因为你还没有问我问题!你,哎,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是个怪人?”
阿雪想了想。
“我不怪。”
这是个很聪明的回答,阿雪也很满意自己的这个聪明的回答。
老者却并不满意,他很不满意。
他盯着这青年,看着这青年好像很唬人、很冷漠的一张脸,又是好年轻的一张脸,年轻得过分。
他纳闷了。
“咳,你这人,你实在不该来这里啊。”
阿雪平静地看着他。
“有人要我来。”
“是啊,是啊,我知道是有人要你来的。可是你还是不该来,你既然不该来,就应该快回去,你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回哪里去?”
“回你来的地方。”
“我回不去。”
“那么。。。”
老者沉吟着,终于道:
“那么,我告诉你一个地方,你可以到那里去。”
“哪里?”
“花园。”
“花园?”
“老伯的花园。”
这是阿雪第二次听见“老伯”这两个字。
老者看着这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带着善意,言辞凿凿道:
“不论是谁叫你来的,不论你有什么麻烦,只要你真心请求老伯,老伯就会给你满意的答案。”
他这样描述“老伯”,几乎像是描述着一个有求必应的“神”了。
阿雪说:
“这样,他是个很好的人。”
老者却摇头:
“对于那些有求于他的人来说,他是个很好的人,可是对其他人来说,他也许是个很坏的人。”
他看了看阿雪手里的剑:
“他是怎么样的人,要看你要去做什么事。”
阿雪回答:
“我也许去杀人,也许救人,也许什么也不做,要看我遇到了什么人、看到了什么事。”
听了这话,老者也并不生气,他宽容地一笑,走过来,一手收回了阿雪面前的空碗和筷子,一手给阿雪指了一个方向。
他充满信心地说:
“老伯就在那里,你随时都可以去见他!”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那平凡而苍老的脸上,忽然就焕发出了一种毫不平凡的光芒,这光芒使这个佝偻着脊背的老人的身上,忽然就有了一种非同一般的从容。
这从容正来自于他的信心,对于一个他所崇敬的人的,绝对的信心。
阿雪便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手指,转头看过去。
夜色降临,薄雾之下。
老伯的花园在月色中看来更美如仙境,没有人,没有声音,只有花的香气在风中静静流动。*
也没有任何警戒防备,花园的门大开着,仿佛就在等待着谁的进入。
阿雪握着自己的剑柄,从条凳上站起来,凝神望着那扇大开的门。
这扇大门里有什么在等他?
“你还有顾虑?”老者问他。
“我在想。”阿雪答。“我好像可以再吃一碗面。”
来了,大章拆了两个三千,后面还会发一章。下次更新要十二月中旬,然后应该就能恢复稍微多一些更新了。
阿雪:学骑马,从马上摔下来,默不作声再上去,又摔了,再上去,学会了。(生气,卖马。)
*引用自《流星蝴蝶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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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老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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