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缔在医院醒来的时候入目可见的只有洁白一片的天花板和床上用品,熟悉的消毒水充斥着鼻腔,让他觉得自己是真正活了下来。
多年以来劳累的身体逐渐垮塌,不到五十岁的眼睛竟有些浑浊感,眼周皮肤松弛,一条条深邃的线条从眼周划过鼻侧,延伸到嘴边,岁月的痕迹都是他曾经付出过所有精力得到的结果。
正思忖着伤春悲秋,病房门被推开,一个高大的男人看了躺在病床上的他一眼,合上门踱步到跟前,俯着身子细细地看了他好一瞬。接着直起腰,拖过一旁的陪床椅,款款坐下。
男人从发丝到衣角都一丝不苟,一件棉质宽松白色短袖罩住了他的身形,腿上一条纯黑色工装裤,踏上一双运动鞋,一只脚伸出去踩住单板床的下栏杆,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整个人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他面对着江缔,粲然一笑,像是遇见了日日都能见到的邻居一般怡然自得:
“好久不见,江叔叔。”
江缔醒神了很久,在男人进来的时候彻底清醒,看着他的一系列动作未置一词,现下听了他的称呼,被埋没在沉沙深处的记忆像是遭到了洪水的冲击,唰一下被冲出表面,记忆的齿轮重新啮合开始转动。
他干哑着声音,艰涩地说:“你是,倦哥的儿子,小尘。”
见他认出了自己,於濯尘站起身拿过床头的被子给他接了一杯水,递给后者之后又重新坐下跟他说话。
“江叔叔好记忆,这么久了还记得我。”
江缔撑起身子半卧位,接过杯子看向他,自嘲道:“你就别打趣我了,这么多年没见,居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你。”
“怎么没有。在废弃化学工厂的地下一层的时候,您不是还叫了我父亲的名字吗?”
江缔往嘴里送水的动作一顿,很快恢复过来完成了以上动作,末了才道:“当真是年纪大了,那一瞬间,我真的以为是倦哥,我以为他还在,倦哥要是还在,就好了。”
於濯尘漫不经心:“是吗。”
“我今日过来,除了探望江叔叔之外,还有一件事想要跟您了解一下。”
后者示意他但说无妨。
於濯尘捏着脖颈上挂着的一条项链,银链下方缀着一个形状的东西,江缔眯了眯眼没看清,就听他说:“江叔叔知道多少关于特效药的事情”,说着他又自然而然地补充:“是这样的,我们刚刚逮捕了章尚,连同所有涉事人员均已落网,而关于幕后之人我们现在是一点消息也没有,最直接的方法就是用实验过程这条线将对方引诱出来,因此我才来叨扰江叔叔静养,希望能有所突破。”
“就当看在我父母的面子上帮我一把。”
江缔认认真真地盯了他好几分钟,这期间后者也毫不避让,任凭他如何反应都无所谓。江缔叹了一口气,目光投向窗外的一棵树。
窗外是一棵巨大的洋槐树,在初夏的时节里叶子尽数舒展,槐花开始凋谢,白色与黄褐色交相辉映地挂在枝头,在阳光的调戏下借用绿叶来回躲藏,最后将温度切割,落在树影下,跳跃在窗台上。
恰时一阵清风,裹挟着快要消失的槐花香味弥漫在空气中,带入病房两人的鼻前。
乘着这股清香,江缔缓缓开口:“具体的试验我已经不能完全记得了,当初主任带领我们本来是要进行基因植入替换研究的,后来发生了那种事情,不得不扛着压力切换课题。当时的情况太艰难了,为了保护我们,主任选了包括自己在内的仅仅五个人参与了全部过程,只是后来……”
“所以到现在,我仍然不知道关键步骤,所以没有办法给予你们太多帮助。”
於濯尘露出伤心又遗憾的表情,似是真的被当初那段经历所打动,他轻声问:“你们的主任叫什么名字?”
江缔:“是一位女性,叫别栀。听说好像是褚家的女主人,所以褚家现在才能有这样的产业链握在手中。”
江缔当年还是一个踌躇满志的青年,他比研究院里面的人都要年轻些,以极其优异的成绩破格录取进入基因研究院进行工作学习。
基因研究院是国家专门成立的组织,人类太多关于基因方面的疾病迟迟得不到解决,为了实现进一步的跨越,国家遗传病防控部门专门号召基因方面的专家进行攻坚克难,势要研制出对基因方面遗传病的治疗手段。
基因研究院不仅仅是因为这个而成立,二十五年前更因为一期试验取得进步,有效得到治疗而享誉世界。江缔所在的组有关基因序列,专研基因序列顺序相关的问题。
六年前世界变化,基因研究院承载着全人类的希望,成为世界研究院,并吸纳各国专业人员加入,主体把控还是掌握在本国人手中。为了解决后遗症带来的痛苦,基因研究院原遗传病课题组主任担任改变之后第一版特效药实验组的主任,和各大课题组联合研发,试图取得更大的进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江缔认识了他口中的主任别栀。
基因序列原主任叫方枕竹,副主任叫於倦书,二人和别栀共同合作,并且在呕心沥血下取得进一步成功。
可是后来,一夜之间,方主任和於副主任双双在手术台上失去生命,而总主任别栀被关押,没多久自尽而亡。
消息穿传出来的时候,众口铄金,舆论几乎一遍压倒,尽是在怪责他们没有真正把特效药带到人们面前,滥制假药才会遭到报应。
但只有少数人才知道真相。
世人就是这样,将英雄高高捧起,待不知真假的污点落到身上便会毫不留情脱身离去,让他们曾经的英雄摔得粉身碎骨,淹没在所有的唾骂浪潮中,沉入深渊。
他们哪在乎什么是非,只会顺从地颠倒。
而这被遗忘中功勋长河中的方枕竹和於倦书,正式於濯尘的父母。
留在六年前的不只是二人的生命,还有於濯尘思念父母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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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濯尘听了他的话,没做出什么剧烈的反应,倒让江缔有些不明所以。他本以为,於濯尘是被保护得很好的劲草,不知风霜雨雪,对于乌托邦的破裂,只会难以接受。
但事实并非如此。
於濯尘笑着重复:“褚家。”
江缔按下心里的疑惑,听见他喃喃出声,点头:“是褚家,这点我不会记错。褚家家主叫褚寂旅,是个还不错的商人,特效药能在他手上把控这么多年还没有出现大问题,能力可见一斑。”
於濯尘:“谁在乎呢。”
江缔其实不喜欢褚寂旅这个人,因为对方的每一个动作都有种在接触毒蛇的感觉,不寒而栗。
他想了想,说:“但是褚寂旅这个人,交往的时候还是要留个心眼,他不简单。”
江缔看着这个故人之子,他的气质像极了於倦书,让他不经意想起曾经倦哥对他的种种照顾。
他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永远下去,只是造化弄人。
於濯尘笑笑:“谢谢江叔叔的告知,对我来说很有用,既然如此我就不继续打扰江叔叔休息了,我先回去了。”
“如果江叔叔愿意,可以留下助我们一臂之力。”
江缔还没回答,病房门再一次被敲响。
“进。”
江缔坐在床上,门口的位置有些逆光,他在还没看清来人面容的时候,先一步看清了那头顶的灰白耳朵,直愣愣地立在上头,感受着病房里的人。
门关上,恍惚感重新落下,那条缀在身后的尾巴和耳朵同色,悠闲地在身后一晃一晃,昭示着主人的心情。
别时竟先一步打招呼:“江缔教授,今日我来,是有些事情想请教您。”
江缔:“……”
你们怎么一个两个都今天来。
於濯尘:“……”
这话术怎么有些熟悉。
后者不进抬头抚额,就听刚进来的别时竟目光落在他身上,问:“於队怎么在这里?”
於濯尘摊摊手无辜道:“很显然,我来探望病人啊。江缔教授是失踪案的受害人之一,我来找他了解一些情况而已。”
“怎么,你吃醋了?”
江缔:“……”
别时竟:“?”
别时竟转头看向江缔,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就听后者善解人意道:“放心,我不介意你们有什么藕断丝连的关系,这和我没有什么关系。”
别时竟:“我和他没……”
“我都懂,害羞嘛。”降低十分善解人意,特地压低了声音给他掩盖,“这也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情,但既然你介意,我低声些说。”
别时竟:“……”
於濯尘:“……您真体贴。”
事情的走向越来越不对劲,别时竟一记眼刀刺向於濯尘,冷冷道:“解释。”
於濯尘:“你居然会在意这些虚名?”
别时竟:“一般不在意,过于胡扯的,必须辟谣。况且你当我面说,欠揍?”
於濯尘被他凶狠的表情吓到了,举手投降,看向看好戏的江缔方向:“江缔教授,我刚刚乱说的,你千万不要相信,不然我小命危矣。”
江缔呵呵一笑,不介意地摆摆手,“方才我也只是开个玩笑,大家都别当真。”
於濯尘赔笑,见别时竟的眼神恢复正常,心虚地呼了口气,告辞道:“那你们聊,我还有事,就不多叨扰了。江教授,回见。”
说着就站起身往外走,路过门口附近的别时竟的时候,顺手抓住他的尾巴尖捏了一下,迅速开门往外走。
别时竟见怪不怪,已经没有别的精力去追究这件事,毕竟在他心里,於濯尘时不时的手欠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他今天来是有正事的。
他坐在於濯尘坐过的位置上,看向江缔,淡淡地说:“江缔教授,我是来邀请您留在总局的,您可以先不急着回答我。”
“介绍一下,我曾经有个难以启齿的姓,褚。”
门缓缓被关上,最后一个“褚”字落下隔绝在室内,彻底断绝了后续谈话。
於濯尘看向午后的光芒,医院走廊上半截被霸道的阳光占有,锃亮的地板上发出刺眼的光芒,直直射向於濯尘的方向。
他闭了闭眼试图躲过那白得晃眼的光,喉间滚了几滚,最终把那个字咀嚼,流入空气。
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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