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道狭窄曲折,不过他走了没一会儿眼前便一片豁然开朗。
脚下没有路了。
眼前是巨大的一片空洞,到处架设着笔直的细管,从四面八方的墙壁中穿出,共同接向正中央垂挂的巨大圆球。
圆球下开了密密麻麻的孔,每一个孔内皆垂下一根绳子。而每一根绳子下,皆挂了个木制牌。一位白衣男子正扯动一根绳子,一枚竹筒沿着绳子迅速落下。
小童冲圆球下站立的那位男子喊道:“白掌柜,这位大侠找您,我拦都拦不住。”
那男子回过头来,看了看来者何人,便继续着手里的活计:“无妨,你回去吧。”
小童退下,李焉识飞身来到白晓声身畔。
“来得正好,看看我今日拟的稿子如何,情节上有没有要丰富的。”他指了指桌上翻开的册子。
李焉识随手拿起,最新一页标题上赫然写着“北斗门掌门已尝孟婆汤,无敌霹雳拳终成绝响——带你揭开江湖第一大派的陨落”。
再翻一页,“朝廷新贵,定远将军李焉识与他不得不说的秘密武器”。
李焉识皱着眉头扫了两眼,里面竟还有一句“据知情人爆料,他这次能打败北斗门掌门背后竟有女子相助,而众所周知,身居江湖女子梦中情人排行前三名的李将军并未娶妻!下期我们将深入挖掘,这位隐藏在他背后的神秘女子。”
“这篇删了。”他语气冷冰冰,不容反驳。
“别呀,删了没看点了,我怎么吸引女读者!”
“删。”
“删删删删删,都听你的。”白晓声嘟着个嘴,心里盘算着本月的月报至少少卖两千册。
“你怎么穿着个盔甲就来了,不会是从洛京赶来的吧。刚灭了北斗门,那么多事不收尾,跑我这儿来做什么?”
“这天下,原来也有你不知道的事。”
“说吧,又给我出什么难题。”
“绝云派。”
“又来。不是说了吗,人家好着呢,天天接待观光团,数钱都数不过来,对你没想法。”
白晓声皱了皱眉头,只当是他疑心病又犯了,提笔继续在册子上写着。
“我这次要查的是,绝云派近五十年的所有亲传弟子。”
“不,七十年。”他紧紧捏住白晓声的胳膊。
“成,回头给你送信。”白晓声看他表情很是严肃,亦是意识到了此事非同小可。
“不,我就在这里等。”
白晓声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面色复杂地点了点头。
他无法拒绝李焉识。这里,整个龙台令的生死,都握在他手里。
龙台令,在几年前,在李焉识带来那一道圣旨前,还叫做风云阁。
风云阁曾是整个大周,乃至整片九州大地上消息最灵通的情报机构。
他们架构庞大,却行事隐秘,不受任何管制,没有任何帮派倾向,即便是宁安司也无法左右,只要给钱,给得够多,什么都能查到。
上到敌国机密,下到隔壁邻居有没有偷你家鸡蛋,偷了几个,无一不能。
这对这位刚登基不久,工于心计的帝王而言,是最好的武器。
而秘密地握住这把武器,他只能依靠当时在朝中毫无根基,起于微末的李焉识。当时推心置腹的少年功臣,在他一朝声名鹊起后,成为了心头之患。
眼看白晓声招呼人干活了,李焉识便随意找了把椅子,听着管道里竹筒咻咻的穿梭声,握紧了手中那对玉玦耳坠,靠着就睡着了。
他留在这里,不全是因为他急切地想知道这个答案,更因为他不敢回去,他不敢见她。
他不该说知道这个纹样的起源的,可看见她泫然欲泣,却死命维持着不肯叫眼泪掉下来,那股倔强的模样,他便脱口而出了。
其实他的心里早已经有了一个最荒谬的猜测,这猜测起于初见的那夜,他滑坐在她的床边,心头升腾起的那个可怕的想法。
更可怕的是,这个荒谬的猜测,慢慢地,一步步地,被印证。
如同被绑在即将涨潮的海边,你知道结局会是什么,但无法阻止它的到来。
她蹲在将军府的门口,已经一整天了。
他的礼物到了,那,那个人呢?
刘副尉回来之时只说将军临时有要务,不知何时才能归来,让她且安心等着。另外还给她带了这么个小玩意儿,权当是赔礼了。
她怀里揣着他送的礼物,很是纳闷——哪个好人送姑娘礼物,选护腕啊?
还硬邦邦的带了几道龙骨,穿戴起来行动很不自如,哪个正常习武之人的护腕需要龙骨呢?
难道他是担心自己在外头干架折了骨头,固定用的?还……真贴心啊。不过,若是好看便罢了,他选的这个,这个颜色,有点丑得过分嘞。
第一天,他没回来。
第二天,他没回来。
第三天,他还是没有回来。
暴雨如注,天阴沉得如同她此刻的心情。她站在屋檐下,望着顺着瓦片倾泻而下的水流呆呆出神。
第四天,他还会回来吗?
天放晴了,夕阳将落。梁惊雪蹲在将军府的大门边,望着地面不平淤积而成的水洼,垂头丧气,失落极了。
罢了,人家是将军,公务繁忙,又干系到国计民生,自己不过是一介寻常百姓,小小女子,怎好叨扰。
不等了,求人不如求己,左右这两天也没什么事,还是带着纹样去城里的裁缝铺子多转转,他若是回来,想起来这事,自会说的。
她站起身,捏了捏蹲麻了的小腿,已经许久没有练功了。
自上次同萧影失散,再没有他的消息,她前几日问过顾六,那日在林子里他带兵冲进来的时候,萧影跑得比兔子都快,当真是薄情寡义。
男人啊,真是善变。
顾六也多说了两句,他潜伏在这个寨子里给人当小弟,实则暗中搜集罪证已有半年,只待时机便端了他们的老巢。那日的冲突,使得他们的计划不得不提前了。
呼的一声正门大开,一匹高头大马径直冲了进来。马上之人,正是多日未归的李焉识,还是那身盔甲,那样漠然的神情。
擦肩而过,他无视了梁惊雪的存在,连个寒暄也没有。
看来,是真的很忙吧。
第五天,他没有来。
第六天,没来。
第七天,没。
梁惊雪也不是没找过他,只是根本见不到他的影子。
顾六说他在地牢亲自审讯尚存的疑点,刘副尉说他在书房代办堆积的公务,张副尉说他在库房亲自核对证物。
她守在门口,不敢进去冒犯,却从来一次也没遇着过他出来。他这是,有心在躲吗?
第八日,她终于从顾六那听到了个好消息。案件的调查接近尾声,襄灵终于可以下葬了,连同着其他无人认领的死者,一应费用,丧仪都由将军府包了。
失望与日俱增。
这些天的空闲时间,也让她思考清楚了一个问题。
那夜他所说的知道来源,也许只是为自己解围,毕竟当时刘副尉那个缺心眼在众人面前说得那么不好听,李焉识不这样说,只怕自己下不来台。
况且自己平白住在将军府受人恩惠,他不仅遣人医治,还一日三餐供应不缺,确实不该再要求那么多。
待送襄灵魂安后,她要离开这里了。
大海捞针之下,依旧是一无所获。这几天,她跑遍了梦粱大大小小每一家裁缝铺子,连绣坊也问过了,摇头的摇头,驱逐的驱逐,没人认得。
既然梦粱没人知晓,那便去洛京。纵使走遍千山万水,把整个大周掘地三尺也毫无所得,那又如何,至少她尽力为之,不留遗憾。
人生最大的憾事是我本可以。
她最初离家的想法是一定要找到,必须找到,找不到我梁惊雪誓不为人。
后来,经历了几场生死,见识了几多风雨,她慢慢意识到,想做而不去做,以各种借口推脱,才可悲。
骗得了别人,骗得了自己的心吗?迟动身一日,便多煎熬一日,何其不幸。
梦粱外的那片林子边,凉风习习,林梢不时传来几声啾啾鸟鸣。
两座小小的坟茔。
两堆火,孤零零各自吞噬着白色的纸钱。
她手里还攥着那枚干燥发灰的竹枝,昔日几片青翠的竹叶如今一碰便四下纷飞。竹枝跌进了火里,迅速被吞没,噼里啪啦发出细微的炸响。这是那日临行前,襄灵嫌她簪的位置不对,亲手替她簪上的。
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火舌顺着纸张的一角肆意攀爬,留下黑灰发白的足迹。
“襄灵,这是我抄的罪己书,字丑,你要是看不懂,就来梦里头找我,我再给你读一遍。”
“我给爷爷也抄了一份,告慰他的魂灵。只愿,来世你们能再重逢。只愿,这世上,再也没有平白流的血。”
她的嘴角牵起一抹难以名状,苦涩的笑。
“我要离开这里了,这里没有我的亲人。什么痕迹,都没有。”
“襄灵,我有时候很敬佩你,可以坦然面对亲人的离去,可以自己一个人生活得漂亮。我不行,离开家后,我才发现其实我胆小,又懦弱。”
“从前在家里,万事都有爹娘扛,惹了祸也有师父擦屁股,我好像从来只需要任性自在地活,从来没承担过什么责任。我所谓的天不怕地不怕,不过是从没意识到还需要承担的后果。”
“这几日,我有时会突然很迷茫,为什么我会来到这个世上,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想了很久也不明白,所以算了,不想啦,也许等我结束这场旅程,答案自在眼前。”
“我会尽力,活好我的人生,不管明天……还能不能站起来。”
“襄灵,我走了。”
烟熏得眼睛有些发酸发红,她也没有落下泪来。
火烧尽了。
她拜了一拜,就此诀别,该回襄灵的木屋里收拾一下行囊,启程了。
她长叹一口气,转身,却怔在原地。
那些日子所期盼的面孔,期望的答复,如今真的出现在眼前,反而让人无所适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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