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集市,市井烟火,叫卖声此起彼伏。
“炊饼,炊饼……”
“磨剪子嘞,戗菜刀……”
“你还在为宝刀没有中意的宝石烦恼吗,刀是江湖人的第二张脸……”
“延年堂壮骨粉,一包你药到病除,两包你重回十八,三包你重振雄风……”
她起初还能勉强按捺爱玩的本性,好似看惯了一般,与清寒小步并行着,俨然寻常市井妇人。
可新奇有趣的各色物件儿应接不暇,她渐渐迷失,更忘了来时的训诫,见着什么都要好奇地去摸摸,清寒不住地拉着她的衣袖,在她身后悄声提醒:“低调低调!谨言慎行!”
她眨着眼睛,委屈巴巴拉着清寒的衣袖:“我要买这个!”
“这个,还有这个,那个也要!”
清寒跟在她后头付银子,小声提醒着:“没有谁家的小娘子在街上一手拿着风车,又一边吃着糖葫芦的!仪态!仪态!”
转过几条街,她玩得放飞,东跑西跑,早已将来时溪客的千叮万嘱抛去了九霄云外。
集市上人头攒动,她又穿戴得寻常,清寒跟在她身后,不过一个没看住,再往前寻去,便不见她踪影了。
她正在首饰摊子前挑着,想着选一条络子送给溪客,正纠结着颜色,回过头,人海茫茫,再找不见清寒面影。
她提着篮子,心慌意乱,向着来时路寻去,可沿途熟悉的铺子都问过一圈,谁也没见着方才与她同行的姑娘。
她转向另一条巷道慌张寻去,清寒与几名暗卫这才自摊铺后露头,眼神示意匿于酒楼檐后的宁安司十三小队成员出动。
失了清寒,周遭人多喧闹,她慌极了,到处喊着清寒的名字。可想起出门时他们的告诫,又不敢高声,生怕引来要杀她的坏人,她心中酸楚,又害怕,却更不敢掉泪,生怕花了易容的假面。
“你是找清寒吗?”
眼前一健硕男子拦住她的去路,身后跟着七八个扛刀刀疤男,打扮得吊儿郎当,一看便知是恶霸。为了防止她认不出这是坏人,他们特地打扮得坏得很扁平,很刻板。
她睁大了眼睛,连连点头:“你们认识清寒姐姐吗?快带我去吧!”
为首的男子正是宁安司十三小队队长长鹰,素来与凌望相熟,眼前的凌望忽然降了智,他还有点儿不习惯,可司主临危任命,他自然是欣喜接下,全力以赴完成任务。
向来自负专业的长鹰见她如此深信不疑,心想,难道是自己坏得不够突出,她没看出来?
故将大刀扛在肩上,伸出一条腿,开抖,脸上挂上夸张而猥琐的笑:“嘿嘿,走啊,我们带你去找清寒啊。”
她如小鸡啄米一般点头,满脸写着今天遇见好人了:“好啊好啊,咱们快走啊。”
长鹰心下大骇,难道自己业务能力退化到了如此境地?司主鲜少予以私任,若是连这也完不成,岂非有负当年司主亲自颁发的年度优秀员工奖,更有负司主重托?
长鹰大手一挥,身后几人一道扛刀上前,伸出一条腿来,集体开抖。
他掩不住得意,心下暗道:这回,你还能看不出我们是坏人?
长鹰歪着嘴角狞笑,拉长音调开口:“小姑娘,HIA~HIA~跟……”
一把菜刀携风袭来,长鹰目中寒芒一闪,向后一仰,刀锋擦面而过,钉入对面漆柱。
一旁正捞面的牛杂摊摊主微微抬头,将笊篱往手边一搁,沧桑双目极是不屑:“在白水城,敢当街坏得这么明显,顶风作案,你们还真是头一伙人。”
漆柱边摊开卖鱼的摊主轻松拔出菜刀,腕上发力,轻巧一甩,菜刀便旋着,稳稳钉回牛杂摊砧板:
“老周,看来,今日是要出山一回了。”
周边七八个退隐高手纷纷丢下摊铺,抄起家伙,气定神闲,朝着长鹰一行威逼而来。
顿时殴作一团,难解难分。
梁惊雪见动起了刀子,心中惶恐,喊了好几声“你们不要再打了啦!”
无人应她。
一旁暗中观察的清寒急得一拍脑门,低声对身侧暗卫吩咐几句,可再一转眼,已然不见梁惊雪。
原是周围加入打斗的人越来越多,她心中恐惧,更没见过这样多的人,这样大的场面,方寸大乱,拔腿便跑。
清寒当即令暗卫散去,四下寻人,再派一人即刻通禀溪客。
她提着自己的竹编篮,里头装着的草编蛐蛐儿,风车,香包边跑边掉,她什么也顾不得,什么方向也辨不出,记不清,只是跑,不停地跑,逃离人群。
跑着跑着,脑中闪回运气之法,昔日惯常的轻功竟不自觉使出。丹田……气海穴……足下一跃,竟跃出几丈远,她踉跄落地,险些摔个跟头。可再一琢磨,那气又钻了回去,怎样也揪不出来。
她与气较劲,一会儿飞起,摔个跟头,一会儿又只能靠双腿狂奔。
直至跑出主城区,跑出白水城城门,周围的景色从连排人家换作菜地荒地,越走越渐荒凉,她开始觉出跑错方向了。
天色渐渐暗了,她望望南边,远远可见暮色之中一座城门,望望北边,又是隐约一座城门,孤立无援,天旋地转,她实在分不出哪座是来时的城墙。
她不敢再跑了,茕茕孑立于寒风之中,无助侵袭全身。她开始后悔为什么执意要出门了,应该待在家里,待在李焉识身边,还有溪客和清寒,宁安司那么多暗卫,都能保护自己。
寒风吹得她打了个冷战,她不能再呆站在此处了。容易遇上坏人不说,等会儿天黑了便更是什么也看不清了。
她踮着脚极目远眺,远处似有一处破庙。正欣喜着,奔出一步又止住脚步,她想了想,摘下脑袋上的桃木簪,插在路边土里,又拿起路边的石头砸了两下,确保插得牢固,这才放心,提着空篮子奔向破庙。
破庙前,两座石灯断裂破损,原本简朴的两扇红漆木门也早不知去了何处。
门内阴暗幽静,经幡飘动。
她打了个哆嗦,胆怯畏惧。可深秋风寒,若不进去避避,以她的体质,今夜定然难熬。
踏入大殿,阴森之气扑面而来。
屋顶破了个大洞,漏下一道微光,照在损去半颗头颅的巨大坐佛膝上。佛手折去两根,伤口崎岖,不时掉落碎渣。供奉的案台上布满灰尘,斜挂蛛网,桌帷被虫蛀了好几个破洞。
她壮着胆子往里走了走,环顾四周。
三面壁画,全是些她看不懂的佛魔,地狱。建造时日久远,鲜艳辉煌早已褪去,斑驳不堪,故而格外残破狰狞。
“阿惊不怕,什么都不怕。”
她自言自语壮着胆子,走到供桌前拜了一拜,算是征得对方同意了。
拜毕,她在寺庙里寻着休憩的好位置。可转了几圈,实在四下漏风,无处可挑。她灵机一动,提着只剩半边的蒲团,钻进了供桌下。
供桌的桌帷很长,垂到地面,足以遮蔽全身,却又破洞无数,寒风闯入殿中,便一缕缕钻进桌帷下,寒冽之气惊得她半睡半醒。
秋风呜咽,穿过断墙残洞似鬼哭。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自远处逼近。
她在漆黑桌帷下睁开眼,透过破洞看向外头,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那人一口气跑进庙里,才瘫坐在地,呼呼喘着大气:“得亏老子机灵。否则被打死在那儿了。”
那人歇了好半晌,才在庙里转悠一圈,抱怨几句,出去抱了些枯树枝回来,利落地生起火来。
“梦粱不能待,青州不能回,哼,也就只有这白水配留我苟旬了,”他手拿着根枯枝,翻着噼啪作响的火堆,“真是恶有恶报,还三小姐夫,我呸!死了吧,给我逃出来了吧,笑到最后的还是你苟爷爷。”
此人正是当初被李焉识一纸契约,自青州抓回梦粱的苟旬。前几日将军府上下得知定远将军身死的消息,惊痛不已,上下大乱,他便趁此良机逃离。
火势稳了,他揉了揉肚子,咕咕作响。拔出路上摸来的匕首,削尖几根树枝出门去。不多时便插着几只麻雀归来。
他正坐着悠闲拔毛,外头又是一串脚步声,极轻极稳,缓缓靠近。若非庙里静得怕人,苟旬是觉察不出的。
他抬头,那两人已然站定门外,一身黑衣,眉宇之间杀意凌厉,不是逃亡人便是杀手。
那两人在外头便见一江湖人正坐庙里烤火,站定门前,敏锐目光将庙里扫了个干净,并未发现其他异样。
两人抱着刀,盯着他冷冷质问:“这庙里就你一人?”
苟旬粗略判断,这二人武艺在自己之上,立即将打量的目光换作讨好:“那是自然,您看这庙里哪儿还能藏人啊?”
两人略对视一眼,果断转身离去。
行出百步,一人露出袖下藏着的桃木簪:“这簪子入土极深,也非方才那人功力所能为,想必那位姑娘是遭遇高手,为人劫持了。”
另一人望着前路,眉头紧锁:“出了假城门,这条路,是通往绝云派的。”
“事不宜迟,立即回报司主。”
二人一前一后,凌空而起,翻越城门归去。
确认两人走远,苟旬才盘腿松垮坐着,哼着曲儿,熟练地烤起麻雀来,一缕缕香气便钻进了梁惊雪的鼻子里。
“咕噜噜咕噜噜噜。”
破庙寂静,她大半日水米未进,在肉香的刺激下,叫得格外响。
苟旬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没用的东西,知道你饿,这不没好呢吗?急什么。”
破庙无门,一阵风卷了进来,吹得火头大斜,火星子沾了他一身,他使劲拍打,虽很快扑灭,却也烫出好几个焦洞。
苟旬嘴里不干不净骂了一句,手上提着几串烤麻雀,四下寻摸着能充当门板的东西,看来看去,也就只有那张她栖身的供桌勉强堪用。
她并不记得苟旬,更不记得从前的恩怨,只瞧得出是个陌生男人,嘴里污秽不堪,不像好人。
眼见苟旬朝这走来,步步逼近,她惶惶不安。苟旬的手搭上供桌的瞬间,她一不做二不休,头顶桌帷,一头撞出。
苟旬哪里料得到这点,捂着肚子嗷地痛叫,可毕竟江湖摸爬滚打,反应机敏,足下一踏便踩住桌帷。
梁惊雪脑袋正顶着布,足下一滑便重重摔趴在地上。
“老子倒要看看谁在装神弄鬼。”苟旬捂着肚子,气急败坏走上前去,掀开她裹身的桌帷。
光亮瞬间充斥眼球,她抱着摔痛的胳膊,转头看向苟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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