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旬松了手中桌帷,上下打量起她来:一身粗布衣衫,全身上下也没一件好首饰,弱不禁风,右手还伤着裹了纱布。想必是附近哪个穷困户家的小娘子。
他笑了一声,一点儿不也掩饰那副嘴脸:“真是刚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老天,你对你苟爷爷不薄啊。”
梁惊雪干脆利落地爬起身来,揉了揉摔痛的手臂,壮着胆子骗道:“我家里人如今正在外头找我,我是躲着他们的。”
苟旬哼了一声,看穿她的谎言,无赖一般笑道:“城门早关了,若非如此,我至于进不去白水,流落这破庙吗?你家里人若真是找你,早该寻到此处了,你啊,就是个没人要的小娘子。你夫君不要你,你爹娘婆家更没人要你。”
梁惊雪气冲冲,叉着腰便开骂:“你这个鸟人!阿惊才不会没人要。”
“阿惊”二字一出,苟旬遽然惊觉,她这声音极是耳熟,这不正是乘风镖局三小姐的声音和名字吗?
他摸着下巴紧张端详,眼前女子身形确实相似,可样貌分明大相径庭。
他朝前走了两步,仔仔细细打量着她的脸,忽然发觉她额角蹭了灰,微微脱了皮,他壮着胆子,一个箭步冲上前,自那处完整撕下她的面具来。
苟旬望着手里的□□,看着揉着脸痛叫的梁惊雪,心下惊骇不已,因晓得她武艺远在自己之上,赶紧收了那副猥琐嘴脸。
“三小姐,这,这……惊闻噩耗,我也深是痛心啊,将军英年早逝,实在是……天妒英才啊!”
梁惊雪揉着被扯得发红的面颊,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三小姐,又为何态度大转,便不理他。
苟旬在乘风镖局时早已摸透她的脾性,讨好般将烤熟的麻雀朝她手里递。
她撇开苟旬递来的木棍,想离开此地,可想起他说城门已关,实在是去无可去,便坐去火堆边取暖,拣出一根正燃着的树枝,算作防身。
苟旬坐去火堆边,又是暗中细细端详着她,不明白将军过世,她何以在此地,就算不在梦粱,也该在青州吧?而且她看似毫无悲伤之意。
“三小姐,节哀顺变啊。”他试探道。
她哦了一声。
“将军……是怎么遭难的啊?”
她想起李焉识对她的叮嘱,答:“他死在沉船上了。”
她渐渐意识到眼前此人似乎认得自己,认得李焉识,而且并未施展恶意,又好奇地看看苟旬:“你……认识我?”
苟旬更是不解:“我当然认得啊,我在乘风镖局住过好些日子,我还挨了你那么多打,怎会不认得你?”
他看她一脸疑惑,试探着问:“你不认得我了?”
她想了想,一双清澈的眼眸对着他:“你是狗爷爷,你方才自己说的啊。”
苟旬心下有了答案:她这是死了夫君,精神受了刺激。可还是不敢造次,生怕她精神不稳,要了自己性命。
苟旬再次试探着把手里的麻雀递给她,道:“你我是旧交,不必如此防备吧?”
她摇摇头,靠着火堆撑着脸,心里思索着,李焉识是不是真的没有来找自己。
苟旬说得没错,今日那些人打作一团时,上前拉架的几人,她好似有些眼熟,那是宁安司的暗卫,回青州时也是这几人护送的。
她对苟旬戒备心散去一半,问道:“假如你走在路上,走丢了。此时恰好两伙人打了起来,一直保护你的人没管你,而是去拉架……”
苟旬正嚼着烤焦的麻雀翅膀,含糊不清地打断道:“说明保护你的人就是想把你扔了。哪有不管自己家人,去多管闲事的?”
她闷闷地不说话了,心里猜测着清寒是不是有意将自己丢掉的。也对,原本李焉识是不同意自己出门的,忽然便扭转态度,是不是嫌自己学不会武艺,累赘了,要将自己丢掉呢?
她心里哼了一声:我,为了你,习武?做梦!你不要我,我还不要你!
望向吃得起劲的苟旬,伸出手来:“狗爷爷,麻烦你给我一只这个小鸟。”
苟旬不敢不从,递出两串烤得酥脆的麻雀:“三小姐您慢用。”
这烤麻雀闻着香,可没有盐巴,一口下去,实在难以入口,她顿时苦了脸,呸呸两下:“你怎么吃得下去的。”
苟旬恭维着:“自然是没有梁大当家的厨艺好。荒郊野外,您先凑合着吧。”
听见他提及梁父,梁惊雪啃着麻雀,好奇地问道:“你知道我的从前?”
“那是自然,梁家三小姐的威名青州城谁人不知?”他接着捧。
“我以前这么厉害吗?”
“那是,尤其是你那一记掌法,柔中带刚,于我这内力……”他眼珠子一转,改了口,“那一记掌法,打得歹人那是倒地不起,跪地求饶,全都管您叫祖奶奶。”
梁惊雪看他挥着木枝夸张比划着,很是自得,原来自己从前这么大本事,这么厉害。
可又想想自己现今,右手几乎不能动便罢了,所谓武艺也几乎全丢,白日里自己悟出了运气之法,还被李焉识一顿教训。
越想越是失落。
苟旬比划完了,往她身边一坐,觍着个脸谄媚笑道:“苟某有个不情之请,还烦请三小姐看在过往交情上成全一二。”
“你要干嘛。”梁惊雪朝远离他的那侧挪去。
“请三小姐,打我一顿。”苟旬重重抱拳。
梁惊雪皱起眉,看他脸上青紫交加,心里暗暗嘀咕。
苟旬解释道:“我这修内力的法子,非寻常挨打便可。在将军府时,那些将士皆是不通运气之人,我这挨打那是纯挨啊,于武艺上是毫无进益,今日你我相见便是有缘,命中注定你打我。”
梁惊雪连连摆手:“既然是老朋友,怎么可以打呢?”
苟旬态度诚恳:“你打我,便是对我好,还请成全。”
梁惊雪面露难色,低低应下:“那好吧。”
苟旬大喜过望,再三抱拳谢下,闭上眼睛,挺起胸膛,准备迎接她气海喷薄的一拳。
梁惊雪看着他,又看看自己的左右手,狠狠心,抬起左胳膊,用尽全身力气,抡圆了便是一记大耳刮子。
啪的一声脆响,苟旬被掀翻在地。
他瞪大了眼睛捂着脸看愧疚难当的她,面颊痛得火辣,喉头更是泛起血腥咸味。
“三小姐,你,你?你的气呢?”
“啊?还要用气吗?”
“那不然呢?生挨啊!”
苟旬心道:罢了,只要能用气,管他是挨耳刮子还是挨拳头,都一样。
苟旬又坐直了,换了另半边脸来给她打。
她不假思索伸出右手给他看:“这只手不能动了,打不了,你只能挨那半边脸的。”
苟旬心中哀嚎,却狠下心来,毅然伸出红肿的脸。
她看着自己泛红的掌心,抬手,比划了好几下,可看着苟旬害怕中又带着兴奋的神情,她放下了手,困惑地问他:“你为什么要挨打呢?不是很痛吗?”
苟旬这才睁开紧闭的眼睛,一本正经看着她:“三小姐,你也是习武之人,自然晓得我们习武之人为了获取那一点点进步,是要吃多少苦头的。我嘛,这已经算是不大吃苦头的方法了。这点痛,不算什么。”
“可是,为什么要习武?”
“无权无势,习武是唯一的出路,”
苟旬从火堆里拔出一根半截烧成炭的木枝在地上画了个黑三角,又在三角内横着画了几道杠,
“假设,这个三角代表整个大周的人。”
他又以木枝点点三角内最底下的梯形:
“我若不习武,便只能排在最底下,人最多,被踩踏,最低贱的这一块儿。谁都能欺辱我,官府,有钱人,乡绅,武林高手,哪怕是会些擒拿的人,我也不敢与他多嚷嚷两声。”
他又自最下一层向上画了个箭头。
“我开始习武,便可以自最底层,一步一步往上爬。不说爬到最上头,成为绝世高手,官府也奈何我不得,以我如今的本事,即便没有正经营生,偷摸点银两傍身,还算是轻轻松松。”
他将木枝投回火堆里,拍了拍手上的灰:
“我这靠挨打提升的功夫,是旁门左道,我当然晓得。不过,人嘛,只要能往上爬,还分什么手段不手段的?拳头就是王道。”
梁惊雪摇摇头:“如果习武是为了踩在别人头上,欺负别人,那阿惊宁可不习武。”
苟旬又伸出脸来,预备挨打:“世道就这样儿,你不把别人踩在脚下,便会被别人踩在脚下。三小姐武艺超群,已然是人上人了。”
她屏气凝神,试图运用今日研究出的运气之法,好好让他长长记性。
破庙里,十多个清脆的巴掌声接连响起。
她一丝气也没运出。
苟旬恼了,指着肿成个半边猪头,红烫得不能沾的脸:“你现在就是在践踏我!你仗着武艺高强,戏弄我,连一点气都不肯施舍给我!”
她连忙起身解释道:“不是的,我不是故意的,我不会运气。今日学了的,可不知怎么回事,到手边就散了。”
苟旬怒火中烧:“你糊弄谁啊!你能不会运气?你夫妻两人真是狡猾,一个将我扔去军营挨拳头,一个在此扇我巴掌。仗着有权有势,功夫在我之上,便能恃强凌弱吗!”
被扣上这样的帽子,她单纯的脑袋并没考虑其他,只是着急辩解:“我没有欺负你,我真的不会武功。他们要我学,可习武太难了。”
苟旬眯起眼睛看她:“当真?”
“当然是真的,我骗你做什么啊。”
苟旬那双眯缝眼再次上下打量她一番:一身粗布衣衫,打扮普通,全不似习武之人,腰间并无往日那柄佩剑,窄袖之下,看着也不像能藏暗器的模样。而且与她闲话这许久,她全没有从前能说会道机敏的模样,看起来脑袋不大灵光。
苟旬冷笑一声:“废物。”
她全未想到竟会骤然听见这样不知好赖的一句,指着他:
“你说谁废物啊!你才是废物。”
若是换了以往,以她的暴脾气早已将他一顿痛揍,如今只是开骂,他心下有了计较:她武艺全失,精神也有问题。
苟旬换了嘴脸,再不讨好,背靠着供桌腿,斜觑着她:“怎么,就你这样还不是废物?没有武艺,倒得了癔症,脾气又烂,怪不得你男人一死,你就被人扔出来没人要。你男人是被你克死的吧?赔钱货。”
梁惊雪怒不可遏,站起身,伸出根手指:“鸟人!”
苟旬:“废物!”
梁惊雪抄起几根带火的木棍,冲苟旬接连砸去。
苟旬手忙脚乱,打着滚躲开了接连掷来的火棍,爬起身,更是怒极:“从前是你踩在我头上,我对你自然是千哄万哄,如今你身无武艺,还敢跟我嘴硬?”
梁惊雪手持燃火木棍,惧怕却也挺起胸膛:“从前的事阿惊不记得,但一定没想过要踩在谁头上!即使我现在没有武艺,是你错便是你错,我当然要分辨清楚!也更不会让你踩在我头上!”
苟旬捧腹讥笑,拔刀出鞘,恶狠狠:“那我今天便教三小姐一个江湖规矩。你的刀有多快,你的话便有多少斤两。”
苟旬:尊严只在剑锋之上,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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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人上有人,剑上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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