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着,这小姑娘怎么油盐不进哪,便道:“那,我要是沦落到了那一步,连色相都没得出卖了,你得管我吃饭。”
“那简单,一瓢泔水的事。”她哪里是听不懂,她是不敢懂。
他愣了片刻,才咕嘟了句:“非人哉。”
“你今晚还去看着小游吗?”她眼神有些飘忽不定,生怕问得太过明显会被发觉,可又不得不打探,故而心底不住地忐忑。
“人家母子团聚,我去做什么?”
“那我今晚能回我自己房间了?”她小心翼翼试探道。
“应该也不能。”
“你打算让我流落街头啊?”
“放心,我陪你一道流落。”
她对于他流不流落街头并不关心,她只想摸清今晚他和庄主的动向,好做安排。
可他却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一整天对此再也矢口不提。
从天亮到天黑,他都在房里待着,同她形影不离,好似监视一般。
坦诚地说,他确实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他隐隐预感,这个小姑娘,这回没那么好骗。因为她相信得太快了,快到像是将计就计。
倘若这是在将军府,怎样闹他都能压下来,可这是江湖五大门派之一的清微山庄,自己也不过是客。
梁惊雪坐在短榻上摆弄着衣角,看向外头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又看看桌边读着晦涩诗集的李焉识,心里慌透了。
留给自己调查的时间不多了,总得想个法子把他支走。
“李大将军在看什么?给我也瞧瞧?”她双手撑着脸,装着松快俏皮的模样冲他笑着。
“好啊,自己来挑。”他头也不抬,手指轻轻叩着手边一沓翻烂了的旧书。
“都不要,我就要你手里那本。”
他这才抬起头来,眉眼含着掩不住的微微笑意,却好似存心一般:
“可是,我有强迫症,没看完不能换下一本。”
“那你读给我听?”
“看书是一个人的思考,两个人……那就不叫看书了。”
“不叫看书叫什么?”她松了托着脸的手,疑惑地望着他。
“叫……眉目传情。”
他说着的时候,眼睛里带着似笑非笑的波动,她目光触及,他自己脸反倒是红了。
“打住,我跟你没什么好传的。你自己看吧,我出去透透气。”她有些烦躁,对着这样深不见底的一个人,她心虚。
他合上书页:“那作为赔罪,我陪你一道走走吧。”
“不必不必,我也需要一个人思考思考。”她连连摆手,转身就溜。
他便也放下诗册抬腿跟了出去。
见她停下脚步瞪着自己,他解释道:“今夜月色不错,只许你一个人独览吗?”
“你若是真关心我,想想怎么把张正风收拾了,别在这烦我。”
“张正风已经收拾完了,连人带罪证打包送到洛京府衙去了。”
“罪证?”
“是啊,他这些年伪造学员开支,篡改学员收费套餐,中饱私囊,侵吞山庄私产。庄主看他得力,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回他闹到小游头上,小游本来是不愿相认的,唯独提了一个条件就是料理了他,庄主爱子心切,自然无有不应。”
李焉识还说了些什么细节,梁惊雪大脑一片空白,没有听清。
她站在门槛前,垂头呆呆望着未踏出的一道木槛:所以他是为了替我出这口气,才答应留在这,才把自己置身危险的吗?
那我在做什么?我竟然在纠结,要不要救他?梁惊雪,你什么时候成了这样一个出卖朋友,冷漠自私的人?
可是,他说他会死,究竟是谁要杀他?难道庄主也护不住他吗?
还是说,他留下来便是为了赴死?
惭愧和自责充斥着她的心,她的脑子一团浆糊,乱极了。
“李焉识,风太大了,我有些不舒服,想回去睡了。”
李焉识看她脸色确实有些难看,不像是装的,于是点点头,应允了。
她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裹着被褥,呆呆地望着投在窗上摆动的枯枝残影。
她忽然觉着很是孤独无助,好像漂在江湖上的一只小舟,风往哪儿吹,她往哪儿飘,无根无定,只知来方,不知归途。
她很少自己拿这种性命攸关的主意,此刻心乱如麻:
师父,你在哪,如果你在,会怎样做?我的朋友在苦苦等我去救,可我拿不定主意,我没有勇气去独自面对风雨。
窗外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渐而转大,随着时间的推移,哗哗雨声渐渐淹没了一切嘈杂。
踏着雨的脚步声不请自来,停在了门口,接着便是推门声,一步一步靠近床边,拖着水渍的脚步声。
她思绪本就繁乱,头脑也不甚清醒,迷迷糊糊。
此刻被监视的感觉让她极不耐烦地把头蒙进被褥里。
“李焉识,你够了!”
“阿惊,是我。”
来人抬起斗笠的帽檐,在电闪雷鸣中露出真容,水珠顺着帽檐流了一地。
“师父?”
她掀开被子露出脑袋,看见日思夜想之人,连日来的压抑和惊惧让她再也忍不住心头的酸涩,什么也顾不得了,紧紧抱住了满身雨水的他。
他轻轻抚着她的发髻:
“你很讨厌他吗?”
“讨厌,世界上最讨厌的人。”
“那师父去把他做掉。”
“不,不行的,他是将军,若是死了,你岂不是要逃亡到天涯?”
“我本就是亡命天涯之人,又有何惧?”
“那也不行!”
“看吧,你自己心中是有选择的。又何需师父来教你?”
“我自己……已有选择?”
她心头一凛,竟惊醒了。
地上没有水迹,眼前也没有萧影,门关得严严实实的,窗外风雨交加。
世界喧闹,她心平静。
师父,我知道了。无论后果,我只要问心无愧。
子时快到了,她穿戴整齐,拉开房门。
李焉识本来坐在房外的门槛上,靠着门扉打盹,这猝不及防的开门,反而让他向后一仰,摔了个结实。
“你在我门口待着做什么?”
梁惊雪看着滚落在地的人衣裳被吹进来的雨水打湿了大半,竟忽然起了恻隐之心。
他揉揉模糊的睡眼,便看见她弯下腰,向自己伸出了手。
“我出来,你进去换套衣服吧。”梁惊雪并未因这份恻隐而转变想法。
“不用,我只是来看着你,防止你,犯傻。”
他站了起来,随手拧了拧衣角的水,衣裳沾了水,很是沉重,勾勒出他身体的曲线。
她上下扫了一眼:腿还挺长。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梁惊雪此刻并不在意这些,极是冷静地同他摊牌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要护着你。”
李焉识一步踏入,反手关上了房门,堵在门前。
“如果真的是为我好,请将军尊重我的选择。”
梁惊雪看着他强硬的态度,意识到若是硬碰硬,并不一定有胜算,看着他还算平静的沉沉眼眸,大脑飞转。
“你的选择?你如何知道自己的选择便是对的?”李焉识只觉得她傻得可怜,做事从不考虑得失利弊,只一味随心任意。
“选择不分对错,只有听不听从心意。”她冷冷反驳。
“那你的心意便是去送死吗?”李焉识见她不听劝诫,心急如焚,不自觉提高了音调。
“那将军现在在做什么?”她依旧是言语冰冷反问道。
“我所为……亦是听从心意。”
这冰冷的话语让李焉识突然迟疑地意识到,自己好像同她没什么分别。
他这样谨小慎微的人,如果当初仅从利弊考虑,第一次见到她便该围剿,收押,下狱。再找个莫须有的罪名在牢里了结了她。
这样,自己如今也不会如此被动。他与清微山庄的结盟,也不会有破裂的风险。
原来自己才是那个蠢蛋。
灯火摇曳着熄灭了,只余微弱的月光透过门窗的镂空落入房内。
门外嘈杂雨声,衬托得门内寂静无比。
“那么……”
“将军的心意是什么?是……我吗?”
黑暗中她突如其来的贴近,月光下明澈的眸子,并不算撩人,却让他的心跳乱了。好在风急雨骤,掩盖了他狂乱的心动。
她双手抵住门扉,环扣住了李焉识的腰,他湿透了的衣裳沿着身体的曲线,紧贴着身躯。
明明是深秋,却有些燥热。他闪躲不得,羞红了脸,眼睛左看右看都不是,只好拼命昂起头,紧紧闭上眼睛,一副守身如玉,宁死不屈的模样。
“我……我,自重!”
“怎么,你不是喜欢男人吗?为何不敢看我?”她踮起脚,贴近的唇在他耳边低语。
气流涌动,他的耳廓也瞬间滚热了起来。
“你别以为这样……我,我就能放你出去。”
“小小美人计,无效。”
他壮着胆,闭着眼睛对着空气乱说一通。
梁惊雪呼地一声,吹散早藏在袖间的药粉。
他察觉有异,但已来不及屏住呼吸,费劲地睁开眼睛,只看见模模糊糊的她的面影,叉着腰得逞地猥琐笑着。
他软软瘫倒在地。
“哼,小小李焉识,拿捏。”
她拍了拍手,抖落了衣服上的残粉。
她手脚麻利地把他拖到床上,盖好被子,又从外头锁上门和窗,即便他醒来也得费一番功夫才出得来。
做完这一切,她便悄悄溜到小游的房间外,可门窗都推不动,灯已经熄灭了。
她轻叩窗棂,里头果然传来他的回应。
“我要怎么样才能进来?”
“等我。”他在里头悄声答道。
门边传来咯噔咯噔的声音,过了好一会,门闩落地,他绑成了个粽子摔了出来。
梁惊雪一把拉起他,关上房门躲了进去。
青峰剑出鞘给他松了绑。
“到底怎么回事?”
“跟我走。”
“去哪?”
“院子。”
“闹鬼诶!”
“我就是那个鬼!”
小游不由她追问便扯着她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投身雨中。
二人冒雨而行,站在荒废的院子里,任由暴雨噼里啪啦打在身上。深秋的夜,格外的冷,梁惊雪本便体寒,此刻冷到几乎站不住。
小游见她面色难看,便脱了外裳递给她挡雨:“你要是怕,就在屋檐下躲着,替我盯着,别下去了。”
“你来这做什么?”
“这儿是我家。”
“什么?”
“我要救我爹!”
“走,一起!”
“这边。”
他跃入井中,暴雨下了好几个时辰,井底已然有了一层积水。梁惊雪紧随其后,看着他熟练地推开井壁的暗门,露出一条暗道。
暗门刚开,便传来一阵霉味夹杂着浓烈的腐臭,越走,气味越浓烈。
“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小游回头叮嘱道。
梁惊雪镇定地嗯了一声,跟在他身后,想着待会看见什么都要继续保持镇定,做女侠的不能叫人看扁了。
“前头,那是什么?”她向前步步探去。
四根粗重的锁链从四方连接到一把铁椅子上?那是椅子吗?椅子上,那是……一个人?
她一边跟着他靠近,一边屏住呼吸细细观察着。
“啊!”
待她看清,竟登时吓得背过身去,死死捂住眼睛,同时立即捂住嘴,唯恐尖叫声引来别人。
“都说了让你留上头。”小游对她的反应并不惊讶。
她捂着眼睛,怼道:“你若是自己能解决,还需等到我今日来帮你吗?我怎么可能不跟你下来?”
椅子上的东西,见他来了,发出低低的吼声,似乎心情很是振奋,但听得出来,他已然气息奄奄。
梁惊雪不敢再看,这辈子她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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